走進組賃組屋的世界

新加坡Rental Flat田野筆記vol.1

Sally Sung
7 min readMay 30, 2019

凌晨的紅眼班機,飛機降落在樟宜機場的跑道滑行,我匆匆打開閱讀燈換上sim卡。電信公司的簡訊跳出來,提醒過幾天再不儲值手機號碼會強制刪除,大概就是那刻,我相信自己這次赤手空拳到新加坡做Rental Flat的田野一定可以帶回些什麼。

什麼是Rental Flat(租賃組屋)

新加坡的組屋(HDB)號稱世界最成功的公共住宅計畫,至今超過八成的新加坡人住在低於市價的政府組屋,其餘沒有住組屋的人,選擇住在價格更高的私人公寓(condo)。1960年開始的組屋制度源於李光耀的大力推動,他認為對當時獨立建國的新加坡來說,讓每個人擁有自己的房子,有助於建立公民保家衛國的認同。

從數據看來,這套住房制度成功達到「居者有其房」的目標,居住在政府組屋的新加坡人當中,有高達90%的人購買自己的組屋。但換言之,仍然有10%的新加坡人在這套住房制度下沒有能力購買房子,他們以低廉的租金向政府租屋,居住在空間狹隘、設備老舊的租賃組屋(rental flat)。

一房式租賃組屋通風不良、空間狹小,容易在走廊堆物

這群租賃組屋住戶每月收入不高於新幣1,500元(約台幣34,000元),他們或許是英文不好被排擠於就業市場的建國一代,也可能是收入無法支付許多小孩開銷的單薪家庭,甚至可能是更生人、身障者、獨居長者、失業人士。他們散落在全島五至六萬戶租賃組屋,長久下來,這些租賃組屋發生高空拋物、毒品、自殺、獨居老人死亡等新聞的頻率遠高過一般組屋社區,成為警察頭痛的治安死角。

當國際媒體都在讚揚高達90%的新加坡組屋住戶擁有自己的房子,我想記錄那10%租賃組屋住戶的故事。因為成功的制度,從來不缺錦上添花的報導。

尋找租賃組屋

出發新加坡前我發了幾封信件給研究租賃組屋制度的學者和相關組織,全都收到無聲卡,最後我想到的方法只有自己找租賃組屋的住戶,做近身觀察與採訪,從人物特寫殺出一條出路。

但問題來了,新加坡的租賃組屋和一般組屋外觀並無差別,連許多新加坡人都不知道哪些房子是租賃組屋,因為無論屋齡新舊,新加坡政府每五年就會重新粉刷組屋外牆。辨別是否是租賃組屋的方法,只有走進去觀察貼在公告欄和電梯門的資訊,聞到樓梯間的尿騷味,看見每戶裡是一房式(沒有隔間)的格局設計,才能確定是租賃組屋。

南洋理工大學教授Teo You Yenn去年在新加坡熱賣的專書This Is What Inequality Looks Like寫到幾個租賃組屋特色,我覺得很有意思,她觀察到租賃組屋的電梯往往會貼上警察局的標語,彷彿暗示這裡有更高的機率發生犯罪事件。我看過幾個租賃組屋,發現真的是這樣。

我在租賃組屋拍攝的電梯,左邊是走廊堆物會導致火警,右邊是不要跟大耳窿(高利貸)借錢

突破口

透過以前在新加坡當記者的CC幫忙,我和他一同走訪兩套他曾採訪過高空拋物新聞的租賃組屋區。我們拜訪到一位腳曾受到工傷的獨居大哥,從談話中我們發現租賃組屋的住戶普遍存在打零工不想加入公積金、被中國女人電話愛情詐騙、房裡容易滋生蟲蝨等狀況,這個訪下去肯定可以窺見更多組賃組屋住戶的困境。但因為大哥一直想約在外面談,言談間也有許多讓人不自在的性暗示,最後我們約了兩次就決定斷捨離。

另一方面,我也透過建屋發展局退休的李大哥收集租賃組屋的資料。李大哥知道幾棟租賃組屋的位置,透過他帶路實地走訪,我大致掌握了租賃組屋的空間設計特色,以及建屋發展局、市政理事會的職責分野。

真正的突破口是李大哥向我推薦長期在租賃組屋做志工的Fion以及她的團隊“Keeping Hope Alive ”。新加坡很多到租賃組屋服務的志工團體,這是少數沒有政府或宗教背景的非立案組織,志工每週日在不同租賃組屋集合,整理各方捐贈的物資和食物,到不同樓層敲門派發。連續兩週參與Fion的志工活動,我從Fion和住戶的交流發現,送食物是一個媒介,事實上要藉由住戶開門的幾秒迅速判斷裡面的住房情況,了解是否要修繕或打掃,與老人握手的同時也要觀察是否需要協助對方剪指甲。

每週日“Keeping Hope Alive ”的成員都會在租賃組屋留下集合,分送各方捐贈的物資

然而,跟著志工敲門的派食物終究只能和住戶建立短暫的交流,無法真正看見租賃組屋的日常生活。志工活動認識的姐姐或許看出我的想法,活動結束特地傳來訊息:「不要一個人去貧區,會有危險。找個人陪妳去。」

走進住戶的家

再怎麼滿腔熱血的想往租賃組屋裡衝,看到這個訊息真的會卻步。但如果田野要人陪才能做,我一個人來幹嘛,況且去年我也曾收到本地人告誡別自己去客工宿舍,事實證明客工宿舍根本沒什麼可怕的,所以想想還是跳上巴士,獨自往早上跟著Fion派早餐的租賃組屋區前進。

最後我成功的走進兩戶租賃組屋住家,一戶是73歲獨居的吳大哥,因為早上敲門派食物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燈壞了,想要買燈泡幫他裝。另一戶是印度錫克媽媽Zurmid(格魯米),她發現我在走廊來回遊蕩,邀請我進到家裡坐。

吳大哥和格魯米都習慣把食材拿到廚房外切,小小的房子裡沁著切菜與削皮的清香

吳大哥與格魯米的故事是我這次田野最珍貴的收穫,幾次跟著他們吃飯看電視聊天,我開始思考志工派送物資的實用性,例如吳大哥的衣櫃上堆了幾罐志工送的沐浴乳,但他已經有一大袋從醫院看皮膚病拿回的滋潤肥皂(還多到分送給我);我也在格魯米的廚房看見四包志工發送的清真肉汁加熱即食包,但錫克教徒可以吃豬肉、不吃牛肉,她真的需要這些物資嗎?後續的提問,都是我在參與志工活動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這折射出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想像低收戶的生活情境。不過關於派送物資的供需,甚至是受贈者的自尊,我還要更多時間的近身觀察才能下定論。

與吳大哥和格魯米的相處故事,就留待後續的田野筆記慢慢寫吧,我很幸運認識這兩位親切的長輩,還蹭了幾餐印度咖哩和養生煲粥。後來把訪談大哭的故事告訴CC,被他說是考驗淚腺的田野。

這段時間接了奇形怪狀的工作,最後發現自己鍾愛的還是踏出門田野的魔幻時刻。謝謝一路上遇到的貴人,等寫出報導領到稿費,我一定會飛回赤道請所有人吃雞排喝珍奶,繼續把我眼裡的新加坡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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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ly S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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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Sung

手搖杯成癮,一年四季夾腳拖。 Email: sallysung0418@gapp.nth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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