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Lucky Plaza?

新加坡移工空間困境的縮影

Sally Sung
Oct 24, 2020
原文刊於《新活水》

隨著全球新冠病毒疫情降溫,曾經單日確診破千的新加坡,也逐步跨過病例飆升的高峰,走過鎖國防疫的幽谷,恢復往日的生活秩序。

面對復甦的經濟和人潮,星國政府格外謹慎,就怕疫情再度潰堤。因此,日前針對市中心兩間百貨商場:Lucky Plaza(幸運商業中心)和Peninsula Plaza(柏齡大廈)發布人流控管規定,8月底開始,居留證或身分證末碼為奇數的人,只能在奇數日進去商場,偶數號結尾只能在偶數日進去。

即便是去過新加坡的人,大概也會對這兩間商場的名字感到陌生,因為它們並不是潮流又新穎的百貨公司。為什麼限制人流的商場不是匯集名牌精品的ION、義安城,或是遊客前往聖淘沙必經的Vivo City,而是針對Lucky Plaza和Peninsula Plaza這兩個商場進行人潮管制?

人行道的野餐聚會

時間倒回2019跨年前夕的新加坡,幸運商業中心的照片出現在各家新聞頭條:12月29日,Lucky Plaza 外發生一起司機失速衝撞行人道的車禍,造成兩死四傷,六名受害者皆是來自菲律賓的家庭幫傭,年齡介於37至56歲。

Lucky Plaza 位於百貨商場林立的烏節路,平時遊客就多,假日更是人流暴增,週末越是靠近烏節地鐵站就會看到越多菲律賓面孔的女性,她們多半集中在Lucky Plaza外側的人行道,與朋友一同席地而坐的聊天、拍照、野餐。

車子失速衝撞上的地點,就在Lucky Plaza後方納麥路的人行道,兩名死者當時和朋友一起坐在地上野餐慶生,來不及起身逃開,被車子衝撞後,連同車身墜落至地下停車場的車道。

41歲的死者在菲律賓育有21歲及20歲的兒女,他們在網路上看到案發現場的影片,沒有認出壓在車下的是自己的媽媽。

案發後一週,當地媒體到車禍地點發現依然有不少菲律賓移工坐在人行道上休憩,受訪移工無奈地表示:「我們還能去哪裡?我們沒有選擇,沒有別的地方適合我們。」

新加坡的小馬尼拉

司機肇事的咎責必然走向重判,但也有些聲音認為,如果當時人行道上沒坐這麼多人,就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傷亡。為什麼菲律賓移工喜歡聚集在人擠人的烏節路?為什麼習慣坐在人行道聚會?這要從烏節路與Lucky Plaza的空間變化談起。

烏節路是新加坡很早開發的街區,70年代初期就是國際公認的購物天堂。1978年宣佈動工的Lucky Plaza,是新加坡第一棟全自動空調的購物中心,開幕後取得巨大的成功,吸引許多消費者和印尼、馬來西亞等鄰國的富商來消費,甚至登上《國家地理雜誌》的特別介紹。

同樣在1978年,新加坡開始引進外籍家庭幫傭,隨著經濟發展,家庭幫傭的人數從一開始的5千人到1988年激增至4萬人,不同年齡和職業的外籍移工來到新加坡後成為隱形的消費大軍,服務各國移民工的商店應運而生。

接下來的數十年,新加坡各地的百貨商場跟隨起飛的經濟不斷增加,隨著生活型態改變,這些購物中心的地點更靠近住宅區、遠離市區,消費者更喜歡留在他們生活的社區購物,導致烏節路的百貨公司生意受到影響,最老舊的Lucky Plaza更是面臨商場轉型的命運。

漸漸地,Lucky Plaza早期的古董、手工藝品等精品店,逐漸被更主要的客群 — — 菲律賓移工的需求所取代,如今一樓有許多平價的紀念品商店,方便移工準備禮物箱(Balikbayan Box)寄回鄉;往高樓層走,隱身不少菲律賓移民經營的美容與美髮店,服務眾多假日休息的家庭幫傭。不僅如此,菲律賓的連鎖速食店Jollibee、二手服飾店ukay-ukay,也不約而同選擇到這棟商場開設海外分店。

對剛到新加坡的菲律賓移工而言,Lucky Plaza是拓展朋友圈的起點,也是紓解鄉愁的地方,這裡提供菲律賓道地的美食、個人用品與休閒娛樂,讓移工得以在這裡與同鄉好友相聚,為了滿足移工的生活需求,寄送包裹和海外匯款等服務也紛紛進駐商場。比起Lucky Plaza這個名字,菲律賓人更常稱這棟商場為Little Manila(小馬尼拉)和Filipino Centre(菲律賓中心)。

為何席地而坐

儘管Lucky Plaza提供各式移工生活所需的服務,但對聚會的人來說,商場空間無法提供久坐,人們也很難在裡面不斷消費,於是商場周邊的人行道就逐漸成為移工群聚的地方。

據媒體報導,車禍事件死傷的六名菲律賓移工當天相聚在Lucky Plaza後側的人行道野餐慶生,死者友人提及:「她們每個週末都會在這裡聚集,通常中午12時後,就會有人陸續到場鋪墊,準備野餐。」

新聞底下有網友留言:「在路上野餐?為什麼?」顯然這樣的空間使用行為,與本地人的習慣格格不入。事實上,移工群聚鬧區席地而坐的景況,並非源自移工母國的文化習癖,這和烏節路的公共空間變化有很大關聯。

過去烏節地鐵站上方是一塊公園綠地,因為交通方便,假日許多移工到公園野餐。2007年,這片綠地成為大型百貨商場的建地,商場剛建好時,移工們依然習慣來到這裡,坐在商場外的廣場聚會,但廣場很快就架設路障,移工只好往外移到人行道。

最終,本地人、遊客、移工,在這條繁榮的街道上集體劃分了隱形的界線,妥協彼此都能自在的距離。假日走在烏節路,可以買到新加坡最昂貴的精品,也可以看到最多席地而坐的家庭幫傭。

移工在假日群聚人行道的景象,在新加坡的小緬甸:Peninsula Plaza(柏齡大廈)周邊也能看見類似情形。鄰近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Peninsula Plaza,同樣位在市中心地價昂貴的地段,假日總是聚集了緬甸不同族群的移工。如今這棟服務緬甸人的各式需求的老舊商場,也成為後疫情時代的人流管制地點。

和Lucky Plaza的菲律賓移工處境雷同,聚集在Peninsula Plaza的緬甸移工,都是沒有私領域的家庭幫傭或建築工人,一旦離開工作場域,只能往戶外流動。我曾經坐在Peninsula Plaza的走廊休息,不久就和其他同樣席地而坐的顧客一起被大樓的保全趕走。當時我搭著窄小老舊的手扶梯在五層樓之間上上下下,在沒有消費的情況下,最終還是得走到外面的人行道,才能滿足想久坐休息的需求。

再建一個Lucky Plaza?

早在十年前,就有倡議者關注家庭幫傭沒有足夠公共空間活動的情形,直到車子撞死坐在人行道上休憩的移工,才有更多人發現新加坡的移工設施遠跟不上人數增長的數目。

2019年新加坡的家庭幫傭人數已達25萬5800人,每五個家庭就有一家雇請女傭,這樣龐大的人數在週日集體湧入城市各處,形成休憩空間不足的困境。雖然菲律賓移工也會到Gardens By The Bay(濱海灣花園)和Bishan-Ang Mo Kio Park(碧山宏茂橋公園)聚會,但這些地點無法取代Lucky Plaza位居市中心且便於匯款寄貨的重要性。

當地媒體曾經訪問聚集在人行道聚會的菲律賓移工,有受訪者表示,希望新加坡政府能為移工在烏節路一帶設置適當安全的場所,避免車禍悲劇再度發生。然而,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形成一處讓移民工願意走進去並感到放鬆自在的空間,並不是「再建一個Lucky Plaza」就能解決的簡單問題。

如果建造一棟以移工休憩空間為目標的場所,不僅讓本地人卻步,更可能形成對特定空間的污名。畢竟,Lucky Plaza從叱詫80年代的商場轉變為新加坡最大的菲律賓社群中心,是通過本地人和移工的消費習慣,共同改造成如今的樣貌;是使用者定義空間,並非空間決定使用者該是誰。

如今的Lucky Plaza,還得撐過一段低迷的冰河期。管制人流的政策,不僅是對移工使用這些場所的行為進行控管,也幽微地反映將移工視為高風險感染者的歧視,以及大量移工到假日只能擠在有限空間活動的事實。

法國哲學家Henri Lefebvre曾說:「如果未曾生產一個合適的空間,那麼『改變生活方式』、『改變社會』等都是空話。」

什麼才是合適又安全的空間?假日坐在人行道的移工,是休憩、是解放,卻也是在城市生存不得已的妥協。人流控管雖然減少移工群聚的機會,但空間不足的問題仍然存在。解決了移工宿舍大規模感染肺炎的難題,後疫情時代,另一個新加坡沉積已久的移工空間困境,才正開始浮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