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蘿蔔的百工圖鑑

東勢胡蘿蔔採收班一日記事

Sally Sung
Jun 22, 2021
農機初體驗,謝謝赤牛阿伯讓我坐上車聊天
原文刊於旅人食通信《不二味》Vol.Carrot

凌晨五點,我們跟著工頭赤牛叔的卡車駛向農田。二林到東勢的道路一片寂靜,隨著車子定速前進,路燈白光像膠卷放映規律地滑過擋風玻璃,眼前是一部天未明的公路電影。

抵達田間小路,赤牛叔向農工們打招呼,熟練地戴上麻布手套,坐上農機車,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我突然發現採收班的農工對話很大聲,因為身處低頻噪音的環境,眾人無意識地提高說話聲量,連道聲早安都用吼的。

「敖早!恁對台北來的嗎?」幾個身穿桃紅花色外套的阿嬤向我們打招呼,輕巧的走進田裏。不遠處,一群戴著大帽簷斗笠的越南新住民替彼此整理衣衫,防曬頭套下,是一張張清秀的臉龐。

越南姐姐打開掛在腰間的收音機,緩緩流瀉音質扁平的越南情歌。農機持續發出低頻的操作聲。眾人各就各位,割蘿蔔葉、分級、倒進太空包、裝箱、封箱,默契地各司其職。赤牛叔坐在農機上,估算今天能採收多少量。

太陽緩緩推開雲霧,暖陽照散清晨的寒風,胡蘿蔔採收班的一天開始了。

產地直送的原味

走進田間,我們跟著文秀阿嬤一起彎下腰抓住蘿蔔葉,往上拔,發現毫不費力就能從土裡拉出一串肥大的蘿蔔。原來赤牛叔在抵達農田前,已經安排好農工犁田鬆土,鬆過土的胡蘿蔔幾乎是離土狀態,可以加快採收速度。

蘿蔔從土裡拉出後,必須拿鐮刀把蘿蔔葉割掉,株型較小的胡蘿蔔集中丟進太空包,運回工廠用自動清洗設備洗淨分裝,銷往台灣的連鎖生鮮超市;株型較大的胡蘿蔔,連同表皮的土壤一起裝箱,直接在產地封箱運往香港。

我問了將胡蘿蔔裝箱的日美阿姨,沒裝進箱子送往香港的是比較醜的蘿蔔嗎?阿姨很快糾正:「沒裝箱的胡蘿蔔不是比較醜,是第二美。」她拿起兩根大小不同的胡蘿蔔說,這些胡蘿蔔味道都一樣鮮甜。

仔細看,阿姨手裡的胡蘿蔔確實都表皮平滑、色澤良好。原來規格分級並不是指品質的優劣,而是針對不同產銷通路對果形大小的喜好,在採收的同時做出分級。

機器難取代的工作

面對農村勞動力老化、人力流失的現況,許多大規模的農企業都添購自動採收機,應付大量的市場需求。但胡蘿蔔的採收工作,仍然有部分環節,依靠人力才能更省時和精準。

例如部分外銷海外以及冷藏至秋冬季食用的胡蘿蔔,必須在離土後直接裝箱,裝箱前還得挑出生長不良或畸形的裂果淘汰。這些工作,要依賴將近四十名農工組成的採收流水線方能完成。

這天採收負責封箱的,是來自越南的新住民宜蓁。她背著一籃器具,熟練地跨坐在裝滿胡蘿蔔的紙箱上,將束帶以十字形交叉纏繞,不到幾秒鐘,就將新鮮的胡蘿蔔的封進箱子裡。

宜蓁和採收班其他越南姐妹來自南投竹山,每年五月到十一月的茶葉採收期,她們上竹山茶園採茶,茶農休期的十二月到四月,正好是胡蘿蔔產季,這群採茶姑娘就集體移動到雲林,和當地的「千歲團」阿嬤們,一起成為胡蘿蔔採收班不可或缺的主力。

說起採茶和採收胡蘿蔔的差別,宜蓁說兩種工作都很有趣,但採收胡蘿蔔對她來說,似乎更吃力些。採茶雖然手指容易劃傷,但一旦熟練,單日工資是採收胡蘿蔔的兩三倍;採收胡蘿蔔必須時常彎腰、在農田跑來跑去,儘管不會皮肉見血,但回家經常筋骨痠痛不已。

農工是一門專業的技術活,採收不同作物,用到的身體部位也不同。長期在採茶班的宜蓁,身體肌群已經適應採茶,每年的胡蘿蔔採收,對她來說就是身體重新適應的挑戰。

新住民姐姐宜蓁,完全凍齡

深耕半世紀的胡蘿蔔職人

相對一年要轉換兩種不同作物採收的新住民宜蓁,採收班工頭赤牛叔,體現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務農經驗。

赤牛叔當兵回鄉後就開始耕作自家的胡蘿蔔田,一頭栽入就是將近五十年,長年的經驗積累,使他不僅對胡蘿蔔的栽種知識瞭若指掌,也清楚當地每位農民的作物質量。

年輕時的赤牛叔,曾跟風種植彼時較高經濟價值的作物,種過高麗菜和白蘿蔔,不過後來還是整片田都種回胡蘿蔔。問起原因,赤牛伯只是笑笑說,「種胡蘿蔔卡快活」。如今赤牛叔除了加入契作行列,也擔任工班,與大批契作農溝通每年播種、噴藥和採收的時間,盤點採收的人力。

加入契作的農民,必須種出符合外銷認證的胡蘿蔔,栽種得符合一定規範。每當耕種期,赤牛叔就要提醒契作農不能使用農藥,並且定期巡視,確認每個契作農灌溉和施肥的情況。農田是否用心照顧,反映在胡蘿蔔的外觀,土壤水分供應不均,容易產生裂痕;沒有悉心施肥照料,被蟲咬的機率就很高。

說到這裡,赤牛叔忍不住叨念,「看阮這麼老了還在做,就恁傢少年郎不要做啦。」蹲在一旁、採收班最年長的繡葉阿嬤,放下手裡握著的胡蘿蔔,跟著自嘲自己就是歹命,這麼老了還不能休息。

話雖這麼說,三點一到,幾位年長的農工仍以中氣十足的聲量,笑呵呵地談天、收拾器具。彷彿剛才怨天怨地的苦情,只是老農對生活一貫的調侃。

赤牛叔關掉農機引擎,低頻的轟鳴聲戛然而止。「明天還是一樣時間,若恁想要可以再過來!」赤牛叔和幾個阿姨跳上卡車,向我們揮手道別。

提著一袋胡蘿蔔回到城裡,生活似乎有點不同。那細微的改變應該是,嘴裡吃著香甜的胡蘿蔔,腦中響起的是農機低沈地操作聲,以及那一整天在田間聽到收音機流瀉的、音質扁平的越南情歌。

年初和旅人食通信的夥伴一起到雲林東勢採訪胡蘿蔔農,這篇文章最後是以方塊圖文配上時間軸,呈現胡蘿蔔採收一日的流程。這裡分享的是我最早完成的初稿,內容多是當天與不同農工的交流記錄,與後來刪修後刊出的版本有些許不同。

採訪當天空氣瀰漫土壤的氣味,讓我想起2012年的夏耘。當年大學剛畢業,我跟著台灣農村陣線一起到彰化溪州田調,對很多人來說,那場營隊是對台灣農業、土地正義乃至社會運動的啟蒙。

後來雖然沒有投入農業領域,但我和許多當時營隊認識的朋友一樣,把愛鄉愛土的熱情,轉化成不同在地議題的關懷。謝謝主編小恩,也謝謝攝影師的美照,跟著大家一起在農地奔跑,讓我想起昔日夏耘的青春回憶,童年不愛吃胡蘿蔔的我,因為這次採訪,似乎也開始懂得品味胡蘿蔔澀味煮熟後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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