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蔓延,新加坡的移工持續書寫

隔離在擁擠宿舍的孟加拉移工詩人

Sally Sung
8 min readApr 27, 2020
Photo credit by One Bag, One Book

前陣子看到新加坡友人分享一個徵文活動,名為“Migrant Lives under Covid-19 Times”(活在新冠病毒下的移民工),邀請新加坡的移工和難民將武漢肺炎這段期間的生活記錄下來,詩或散文形式不限,拍攝2分鐘以內的短片也可投稿。

剛開始看到海報時我有點困惑,因為這類命題徵文在台灣不乏被嘲笑惡搞的案例。當全國籠罩在病例數攀升、口罩不足又封城的狀態下,以此為題寫詩和散文,似乎有點消極,也無助疫情的改善。

但接著兩個禮拜,我卻看到許多新加坡的孟加拉移工作家在臉書積極發表文章,批判力道頗為強烈,甚至有人創立一個名為Daily Life in COVID-19(新冠病毒下的日常)臉書社團,邀請移工們在這裡發表詩作。

移工們寫了什麼?

或許是封城讓許多人感受到孤絕的恐懼,這個社團發文很活躍,細看投稿文章會發現,與新加坡政府強調齊心抗疫的正能量語彙相比,移工的文字呈現截然不同的基調。

例如前陣子最熱門的hashtag是“Here I Am”、“I Am Here”,猶如無聲的集體吶喊;這幾天因為伊斯蘭教開始齋戒,不少孟加拉和印尼的穆斯林移工以信仰為題創作詩文,字裡行間充滿希望和愛。

不過我最喜歡看的是日記形式的流水帳,當人們的日常生活擠壓在有限空間,對周遭的感知似乎更敏銳,從外在環境到內在心境的轉變,都能洋洋灑灑寫出許多細緻的觀察。這樣的生活絮語是隱藏在官方宏觀的防疫敘事下,不被看見的微觀。

這些公開的封城日記裡,最吸引我的是在新加坡從事建築工作12年的MD Sharif。來自孟加拉的 Sharif 是新加坡小有名氣的移工作家,他擅長生活化的日記體裁,其代表作 Stranger To Myself (陌生的自己)是一本日記形式的英譯詩文集,記錄他從2008年到2016年的移工生活,曾獲2018年「新加坡圖書獎」最佳非虛構小說的肯定。

即使Sharif 在新加坡已經是獲獎作家,他仍要靠建築工人這份職業維生,在理想與現實間努力平衡。

2018年12月新加坡移工詩歌比賽,Sharif 在台上朗誦詩作

我常在Sharif 的臉書看見他拍攝移工們擠在貨車被載往工地、坐在塵土飛揚的路邊午休的照片,這些身影猶如他凝視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卑微。在書裡,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勞動日常:

“I am under the earth of this city / trapped by many layers of dust, / nourished by the smell of grief in my breath.”(我在這座城市的地下,被許多灰塵困住,被呼吸中悲傷的氣息滋養著。)

來自宿舍的鎖國日記

四月初, Sharif 接獲通知將暫停工作,待在宿舍隔離。他開始以 Singapore Circuit Breaker(新加坡斷路器)為題,每天在臉書發表一篇日記,紀錄自己被隔離在移工宿舍的生活,至今已連續紀錄20天。斷路器(Circuit Breaker)是新加坡這次鎖國防疫的名字,顧名思義要像瞬間斷電的斷路器,快速切斷感染鏈。

這讓我想起近期台灣出版的《武漢封城日記》,早在這本書問世前,網路已經廣傳許多情緒激動的影片和文章,晃動的鏡頭和血淚泣訴的文字,都讓讀者相信,這些市井小民的聲音比官方發佈的消息更貼近真實。

在〈新加坡斷路器〉第八天的日記,Sharif 拍下宿舍頂樓停留許多鴿子的照片,他發現平時在小販中心盤旋的鴿子因為找不到食物,大量聚集到宿舍頂樓覓食,這是他過去從未見過的景象。

Photo credit by MD Sharif

看著這些鴿子,Sharif 寫下:「牠們也想生活,牠們也有權生存。政府禁止我們餵食鴿子,但是當牠們看著正在吃東西的你和食物時,你能不理會嗎?或許你做不到。那是人性。」

接著他話鋒一轉,認為法律應該建立在人性之上,就像移工們都明白必須遵守社交距離的規範,但生活在擁擠的宿舍卻未必能做到。在他發文的前一天,才有24名移工因為在宿舍沒有遵守安全距離條例,被永久撤銷工作准證。

Sharif 憂心地補充,就算移工們保持社交距離,不少宿舍還是將居家隔離和正常上工的移工們聚集在同一間房,等於將兩者暴露在危險之中,彼此都承受感染的風險。

鴿子遍尋不著食物的身影隱喻了移工的處境,移工們就像為生存從四面八方飛到這裡的鴿子,如同Sharif 所寫:「他們也想生活,他們也有權生存」,但聚集在這個惡劣的起居空間,卻無法讓他們獲得基本的生活保障。

克難的宿舍,隱藏的歧視

多年來新加坡的移工倡議組織不斷呼籲,過度擁擠的宿舍環境是造成大規模病毒感染的根源。從2008年的水痘、2016年的登革熱和茲卡病毒,到現在的武漢肺炎,移工宿舍每次都成為淪陷的疫區。

週一(4/20)新加坡新增的1426起肺炎病例當中,有高達1369例是移工宿舍的群聚感染,相當於超過90%的感染者是住在宿舍的外籍工人。

即便如此,還是有少數人將染疫源頭指向移工個人的衛生習慣。前陣子《聯合早報》刊登一篇投書,作者認為:「客工宿舍病例大增,難道客工本身沒有責任嗎?喜歡聚集和不注重個人衛生不也是原因嗎?」評論刊出後,引起輿論譁然。

這樣充滿歧視的言論不僅忽略移工居住權益的弱勢,更無視移工對疫情的了解,幻想他們是知識和習性劣等的一群人。

事實上,許多移工對待疫情的態度或許比本地人還謹慎。Zakir 是我兩年前訪問過的孟加拉移工詩人,在新加坡從事建築工作16年,他的臉書從年初就經常分享英文和孟加拉文的防疫資訊,不時傳上戴口罩的自拍。

四月開始,Zakir 更是積極爭取社福團體的資源,將各方募集的口罩和物資送進移工宿舍,搶在政府應對前先讓移工們能夠保護自己,降低群聚感染的風險。

圖為 Zakir募得的物資,紅十字會捐贈,移工志願送進宿舍派發。Photo credit by One Bag, One Book

前陣子新加坡媒體 TODAY 發佈關於移工宿舍的報導, Zakir 是少數願意公開真名受訪的移工,他清楚地說明宿舍環境是如何讓移工們陷入染病的風險:

「七至九間客房仍使用一個洗手間。如果一間房間平均有12個人,就有超過一百多人使用相同的洗臉台、淋浴間和馬桶。每個人都觸摸相同的骯髒表面,沒人知道誰生病。」

Zakir 的憂慮成了現實。報導刊出前一天,他確診感染武漢肺炎,目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

當移工書寫成為見證

確診前兩天,Zakir 曾在臉書發出一首詩,字裏行間皆是對疫情的悲觀:

Now every moment is depressing
Now every afternoon is scaring
Now every evening is endangering

現在每一刻都令人沮喪

現在每天下午都感到恐懼

現在每個夜晚都深陷危機

Now counting the numbers every night
The number of infected
The number of the dead
The number of Inhalation

現在每天晚上都在算數

感染的人數

死亡的人數

吸氣的次數

We can’t sleep
We read the nightmare
We draw our face in the mirror
In the hope of a green dawn

我們夜不成眠

我們讀著惡夢

在鏡子裡畫出我們的臉龐

希望迎來黎明的曙光

這首詩是 Zakir 當下的情緒抒發,彼時他或許沒想到,移工宿舍會爆發大規模的感染,自己會成為病患之一,更沒料到國際間各大媒體都關注到新加坡惡劣的移工宿舍環境。

回頭看上面這首詩,寫詩的移工不再只是一個病例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會對疫情感到不安,也會為了保護自己而想辦法求援。

而我也開始理解,為何新加坡會出現鼓勵移工投稿的徵文活動和臉書社團。這群每天與染病風險對抗的移工們,必須不斷書寫,才讓外面的世界聽見他們的恐懼與悲傷,將肉身的苦化為文字,為這場瘟疫做最慘烈的見證。

兩年前訪問Zakir和Sharif,因緣際會參與孟加拉移工的母語書攤和樂團練習,他們對文學的熱愛以及豐沛的創作能量一直讓我印象深刻。儘管許多媒體對新加坡移工的處境都有詳盡報導,但我不希望這群移工被視為被動的弱勢,從過往的訪談和這兩年在臉書看他們發表的文章,我認為他們始終明白該如何運用寫作的影響力,讓國際社會看見他們的困境。我常在想文學創作對移工來說,除了自我價值的肯定,還有什麼更積極的社會意義,或許這次的肺炎疫情,可以讓我們思考移工文學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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