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我們用詩歌與移工對話

移工詩歌工作坊活動紀實

Sally Sung
Jul 20, 2021
去年開始參與「Trans/Voices Project」印尼移工藝文行動計畫,此為活動紀錄之一,原文刊於《CLABO實驗波》

近期疫情升溫,苗栗移工宿舍爆發了群聚感染。即便國外早有將移工隔離宿舍的爭議,苗栗縣政府依然發布針對移工的禁足令,試圖透過隔離,阻斷未知的感染源。

防疫記者會上被問到移工禁足一事,苗栗縣長振振有詞地說著「確診了哪來人權」。然而病毒不分國籍,只對移工進行管制,本就是對特定群體的歧視。被禁足的移工,被當成病毒的移工,會不會感到不平或恐懼?他們在疫情期間經歷哪些遭遇?

去年的移民工文學獎,已經有不少入圍及得獎的作品寫下疫情期間的經歷,有人無法回印尼幫兒子慶生,有人擔心自己在異鄉染疫不治。當時評審提到,從檔案保存的角度看這些以疫情為主題的移工書寫,可以讓未來人們回顧武漢肺炎時,了解不同社會位置的人各自受到什麼影響。

這也是為什麼疫情下的移工創作顯得格外重要,無論是站在弱勢發聲的立場,還是做為歷史見證的檔案留存,我們都必須更細緻的爬梳官方宏觀的防疫敘事背後,尚未被主流社會聽見的聲音。我們成立了「Trans/Voices Project」(簡稱TVP)團隊以這樣的想法為起點,試圖用不同藝術形式的活動,與移工一起進行疫情下的創作及對話。

一起寫詩,一起寫下答案

我們的第一場工作坊以詩歌創作為主題,希望讓移工朋友有機會沈澱並寫下自己在疫情這年的感受。起初團隊計畫邀請印尼作家Selvi Agnesia來台灣,與喜愛寫作的移工們交流,但受疫情影響,許多跨國的藝文交流停擺,最後我們改成自己帶工作坊的形式,和屏東祈禱室的印尼朋友一起創作詩歌。

假日的屏東清真寺,聚集許多印尼移工和留學生

屏東祈禱室是由屏東的印尼移工及新住民共同籌辦的宗教空間,每到週末,許多移工和留學生就會聚在祈禱室禮拜、煮飯共食。團隊成員庭寬在祈禱室教中文,所以我們選在祈禱室的中文課後舉辦詩歌工作坊,並搭配該週中文課的內容,教大家許多與情緒感受有關的中文形容詞,做為後續集體創作的暖場。

我們希望這場詩歌工作坊可以鼓勵大家以COVID-19為題寫一首詩,但想到過去很少寫作經驗的朋友,聽到即席創作可能會有壓力,為了引導大家拋出自己的想法,帶動集體創作的能量,我們以問答的方式設計這場活動。

首先我們擬了幾個問題,請大家把答案寫在便利貼上面貼出來,這些問題包含:你第一個學的中文單字是什麼?請形容家鄉的味道?同時我們也列印一些印尼歌曲的歌詞,剪成一條一條的單字和句子,這些歌都是印尼家喻戶曉的大眾歌曲,不少人看到一行歌詞就能哼唱整首歌。

這些問題讓大家回朔自身移動的生命經驗,有人第一句學的中文是「等一下」,有人最先學會說「累」,因為工廠是忙碌的流水線。有人說家鄉的味道是稻穗成熟的香氣,也有人說是爸爸身上的汗味。

大家把每個問題的回答寫在便利貼上,貼出來一起分享

重組拼貼內心的聲音

問完所有題目後,我們邀請大家從這些便利貼和歌詞挑出五張做為素材,以COVID-19為題寫詩。

詩是斷裂的語言,可以容許詞彙的拼貼、天馬行空的字詞排列。這些便利貼上的答案和歌詞,除了是文學創作的詞庫,更重要的是把平時不會表露的感受,例如愛、想念、氣味,透過他人寫下的答案,偷渡自己的真實情感在詩作當中。

儘管是指定題目的創作,大家還是很快地完成作品,甚至拿起蠟筆在自己的稿紙畫上五顏六色的邊框。或許是因為詩歌是保留虛構空間的文體,融入耳熟能詳的歌詞和他人寫下詞語後,反而給創作者更大的空間,自在地表達內心想法。

最後朗讀詩作的氣氛很熱絡,有人寫出逗趣的內容引起眾人大笑,也有人讀完詩作後集體靜默,陷入惆悵感傷的氛圍。所有作品中,印尼移工Nata寫的詩情感格外強烈,他以自身經歷,描述他對家鄉父親的掛念。

移工Nata寫出心繫父親病情的作品

今年是Nata來台灣工作第三年,本該是盡情體驗異鄉生活的年紀,卻接到父親突然中風的消息。因為疫情,他不便丟下工作回印尼,只能每天都握著手機與印尼家人視訊,時刻關心爸爸的病情。年幼時母親病逝的經歷,讓Nata害怕又會失去父親,在他寫下這首詩的同時,正面臨著是否該續約留在台灣工作的抉擇。

工作坊結束後三個月,Nata結束合約,回印尼照顧臥床的父親。近期他在家鄉買了一台餐車,自己開業賣牛肉丸湯。或許就是因為這場疫情,拉開空間的距離,讓他更明白自己對親人的重視。

相較於在疫情下回國的Nata,留在台灣的移工,持續背負著賺錢給印尼家人的使命。看不到盡頭的疫情,偶爾也讓人感到茫然。移工Akhiyar的原稿塗鴉讓讀者會心一笑,他筆下那顆綠色的新冠病毒露出邪惡的笑容,紙上一條條紅綠色線條,彷彿形容他被疫情炸得措手不及的生活:不斷推遲的回國日、一再延長的勞動契約、總是不夠花用的薪資。

移工Akhiyar在詩作旁畫上大大的COVID-19病毒

Akhiyar的詩作運用許多便利貼和歌詞素材串成,開頭寫下尋覓好多年卻無法找到的藍色千元鈔票,看似超現實的玩笑話,卻貼切地形容移工為了追逐新台幣而日夜辛勞的生活。詩的結尾體現異鄉人的遊子心境:辛苦賺錢,為的就是等待疫情結束後,家鄉依然還有人等待他回家。

疫情何時結束?沒人能給出答案。國境不再只是一張機票的距離,過去移工們熱情招呼時掛在嘴邊的:「去印尼記得來我家玩」,在疫情爆發後紛紛改口為:「等疫情結束,可以去印尼的時候,記得來我家玩。」

疫情拉開故鄉的距離,也改變許多人對「再見」的定義。居家辦公這段時間,我回頭重讀工作坊的詩作,發現印尼留學生Anugrat的作品,頗能回應此刻的感受。相較前兩首移工詩作懷抱為家人打拼的外匯英雄心境,留學生Anugrat寫的是他對於此刻每段相遇的珍視。

印尼留學生Anugrat的詩,以疫情下的相見與別離為主題

回想疫情爆發一年多,我曾因身處疫情熱區,無法到機場與即將回國的移工朋友道別,此刻讀Anugrat寫的詩,才切實感受到疫情下的我們都該珍惜每次相見,因為疫情時代的每一次再見,或許就是永遠的道別。

詩作的展示與對話

這場詩歌工作坊我們收集了17首詩作,由團隊成員雨楨翻譯成中文,在4月的新住民市集展出大家的手稿,並邀請祈禱室的移工朋友Muri上台朗誦自己寫的詩作。為此,Muri很慎重地將自己的詩作擴寫,搭配其他祈禱室的夥伴現場彈奏配樂,朗誦三分多鐘,許多台下的印尼朋友聽到他的朗誦,紛紛流下眼淚。

原來許多參加市集的朋友,都是迫於疫情無法回鄉的移工和新住民,大家掛念著遠方的家人,卻總是默默消化這些擔憂。Muri寫的詩以思念故鄉的親人為題,配上情感豐沛的表達,讓許多人聽了深受感動,瞬間,原本氣氛歡樂的新住民市集,變得有些感傷。

在新住民市集朗誦詩作的印尼移工Muri

當天市集的攤位,我們設計了關於疫情的問答小互動,提出三個問題,請大家把答案寫下來貼在板子上,分別是:疫情讓你想到什麼?疫情讓你失去什麼?疫情結束後你想做什麼?

許多經過攤位新住民姐姐熱情響應,認真寫下自己的心聲,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疫情後想做什麼」這個問題,要是現在問台灣人,一定很多人說疫情結束想出國、想出去玩。但我們收到最多的回答,是希望疫情後可以「回家」。

如果說與移工一同探索創作的過程是相互學習的鏡子,當天新住民市集短暫出現低迷的思鄉氣氛,以及一張張寫著想回家的字條,都讓我意識到原來在武漢肺炎爆發這一年多來,台灣還有一群移民和移工朋友,長期活在擔憂故鄉疫情、無法回家的無奈之中。

面對疫情的三個提問,團隊收到最多的回答,是希望疫情後可以「回家」

移工在疫情下的詩歌創作,既是釋放他們內心的情感,也是疫情時代必須被正視的聲音,在武漢肺炎的影響下,其他國家也出現許多與疫情相關的書寫。今年4月,新加坡的孟加拉移工詩人出版散文集”Stranger to My Word”,記錄下他在移工宿舍隔離那段時間的生活日記;去年台灣出版郭晶的《武漢封城日記》,更讓大家開始發現,市井小民的生活記錄,似乎是官方發佈消息之外更貼近真實的觀點。

這次的移工詩歌工作坊是一個新的嘗試,也是與移工共同創作及對話的契機,只要疫情未歇、不平等仍在,我們依然會支持並關注移工,如何運用不同的發聲媒介,對台灣社會提出叩問。

學習印尼文、勤跑祈禱室、成為印尼漁船和工寮的常客,大概是我去年至今的生活縮影。理想中的田野應當把每次交流從自我情感提升到文化觀察的層次,但我往往過於感性地面對這些情誼,困惑如何透過文字再現這群朋友。還好在這迷惘的時刻加入「Trans/Voices Project」,謝謝雨楨和庭寬,有可以一起分享與學習的夥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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