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中陰

與印尼移工的燈會踩街散記

Sally Sung
5 min readJan 22, 2020

上週和阿得、阿雯去安平蚵農移工的宿舍吃飯,吃光一大臉盆的淡菜,離開前還收下兩個寶特瓶裝的生蚵仔、三隻烏魚。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儘管面對語言不通的印尼移工,需要更多時間才能真正熟稔,但比起第一次作客的生疏,跟幾個人慢慢有拉近距離的機會,也順勢約了下次出遊的時間。

花燈和晚餐

前天普濟殿點燈,我們和宿舍的Domi、Adi相約踩街看燈會。

出發前興高采烈地計畫要帶他們吃台南最有名的燒肉飯,快到店門口時我和阿得才想到,燒肉就是豬肉啊,登愣,還好店家有提供雞腿。

雞腿飯上桌,兩個印尼人用筷子夾雞腿吃得彆扭,直說想用手抓,最後仍然握著筷子勉強扒完,大概還是介意旁人的目光。台式燒肉飯似乎不是很合印尼胃,Domi說醃筍很酸,幾乎沒吃;Adi吃兩口就開始找辣椒醬。

普濟殿的燈會傳統古樸,每年元宵節前夕會掛上各地市民的手繪燈籠,雖然只有一段街區,但一千多顆透著黃光的燈籠同時隨風搖曳時,光影錯落的視覺效果比舞台燈光還夢幻。

經過花燈街區走到普濟殿,不少人圍著老鼠造型的主燈拍照,Domi和Adi似乎無法理解這有什麼特別之處,始終沒有拿出手機拍下這個散發詭譎藍光的造型花燈。

老闆來電

逛到神農街時,Adi的手機響了,開擴音,是蚵農老闆的聲音:「阿迪喔,明天5點嘿!」

我們在一旁聽到,忍不住驚嘆工作時間也太早了吧!老闆立刻虧Adi有女生的聲音喔,他尷尬地傻笑,只說明天5點、知道了。

後來Adi解釋,5點上班的意思是指可以晚點出門,因為平時上班時間是清晨4點半。Adi打開手機的工作影片給我看,幾個印尼人和蚵農在看起來像竹筏的地方對著鏡頭擠眉弄眼,搖搖晃晃的畫面看得我頭好暈。

Domi說清晨出海很冷,他們總要包緊緊才出門,但工作又會流很多汗,所以每次下班後衣服內外總是全身濕透。採蚵的工作時間從清晨到中午,通常吃完午餐回宿舍就一路睡到天黑。混亂的睡眠時間,讓他們常常熬到晚上12點才能睡著。

但我們擔心影響隔日工作的體力,還是早早在9點前趕回宿舍。

宿舍客廳開了一盞微弱的燈光,坐在昏暗的空間,Domi聊起爪哇的神奇瀑布。他說第一次出國工作時皮膚嚴重過敏,回到家鄉的瀑布沖水,用河床的石頭抹身體後竟不藥而癒,聽得我和阿得嘖嘖稱奇。

Domi的故事

來台灣之前,Domi待過杜拜、卡達、韓國、中國,從事的都是造船和捕撈等漁業相關工作。一年前他到南方澳當漁工,因為船長不出海,曾經幾個月沒收入,還好印尼店的新住民媽媽免費供餐,讓他在店裡打工,才熬過那段灰暗的日子。談起不過半年前的經歷,他的語調平靜。

Domi性格沈穩,菸癮重,沒事就抱著吉他斷斷續續地彈唱。我問Domi有沒有年輕時在韓國工作的照片,他翻出一張手機舊照,臉比現在圓潤,背景是漁船,看不出來在韓國。

第一次得知Domi待過這麼多國家時,我只訝異這些粗重工作的經歷似乎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笑起來有虎牙的他,即便膚色黝黑、眼角有細紋,神韻看起來還是像二十幾歲的少年仔。

Adi的故事

相較之下,27歲的Adi外貌看起來就比實際年齡成熟多了。五官深邃的他,眉宇之間跟門神畫像有些相似,但正氣的臉龐卻沒有帶來相稱的好運,去年來到台灣的他和船長相處不睦,差點被強制送回國,還好庇護中心的人將他從機場救回來。

音樂造詣很深的Adi在庇護中心是風雲人物,移工們曾經搬回來一架廢棄鋼琴,只有Adi懂怎麼彈奏。彈得一手好吉他和鋼琴的Adi來到安平很受歡迎,蚵農老闆經常要他教自己的女兒彈吉他。

Adi的臉書名字是Yong,那是他以前在馬來西亞工作時,華人老闆幫他取的中文名字,意思是勇氣的勇。

中陰之身

有時很好奇,像他們這樣待過這麼多城市的移工,會安於留在安平小漁村採蚵嗎?但這樣逼人去想未來計畫的問題我問不出口,因為我有時也很怕別人這麼問我。

或許等合約結束,他們又會往下一個國家前進。也或許到這個年紀,他們開始明白工作選擇只會越來越少,上一份工作的糾紛讓他們承受長時間沒收入的壓力,應該也沒有心力轉換跑道了。

藏傳佛教有個概念叫中陰(Bardo),意指死亡和轉世之間的中間狀態。我覺得現在的Domi和Adi還有我自己,就像經歷了一次死亡,徘徊在中陰,害怕掉進生前的執迷和恐懼,還在等待下一期生命開始。

離開前握了他們兩人的手道別,雖然僅有短短幾秒,但那是我過去鮮少有過的陌生觸感。以前握過其他廠工大哥的手,和漁工長年拉粗麻繩磨出的厚繭截然不同。

小時候聽過無端的迷信,手粗的人註定一生辛勞。不知道事實是否如此,但握著Domi和Adi的手,我彷彿感受到某種不滑順的命運,化為粗糙的膚觸,沿著覆滿硬繭的掌心,透出一絲無奈的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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