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的所在

Sally Sung
5 min readApr 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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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沒入旗津的海面,岸上街燈亮起。

昏黃的燈光下,眾人圍成一圈享用熱呼呼的印尼菜,漁工Gruda煮的魚湯滋味鮮甜,小吃店老闆Santi燉的咖哩波羅蜜口感綿密入味。

四周的鐵皮貨櫃是印尼漁工的宿舍,這裡沒接電線,我們向路燈借光用餐。

港邊的波浪敲擊海提、發出規律的聲響,在這沒有光的所在,印尼朋友們的笑容和善意,為深夜昏暗的旗津漁港覆上一層溫暖的濾鏡。

旗津,移民之島

豔陽高照的午後,我和寬、安妮、思妮搭渡輪到旗津,拜訪寬熟識的印尼媽媽和漁工。

記憶裡的旗津,空氣總是瀰漫海水的氣味和烤小卷的濃煙,假日充斥騎協力車的觀光客。雖然這裡到高雄市區的渡輪航程只需幾分鐘,但孤懸港外的地理位置,還是讓這座小島發展出獨特的文化地景。

旗津保有許多移民組成的聚落,當地居民主要來自澎湖七美島和浙江大陳島。如今旗津人口外流嚴重,留在島上的人們多半從事漁業工作,這幾年開始有許多印尼、越南的女性嫁到旗津,在島上形成規模不小的東南亞社群。

社區營造的彩繪牆面,出現畫風童趣的魚露

我們在大陳新村的彩繪牆上發現一罐大大的魚露,這是台灣廚房少見的調味料,從這些細節可以發現,帶有東南亞意象的符碼已經悄悄從餐桌走進生活、成為當地的日常。

漁港和漁工

往漁港方向前進,很快就聞到海風吹來魚貨淡淡的腥味,寬指著海提一排五顏六色的鐵皮貨櫃說:

「這就是漁工的宿舍,我要找一下是哪一間,這裡每間看起來都很像。」

遠處打赤膊的印尼漁工騎腳踏車朝我們前來,頭髮像剛淋過雨般濕漉,他騎到貨櫃屋前將手提的桶子放下,裡面放著牙膏、水瓢和洗髮乳。原來這排貨櫃附近沒浴室,洗漱要去另一個較遠的地方,還好現在天氣回暖了,要是在冬天或雨季騎腳踏車去洗澡肯定超厭世。

一位皮膚黝黑的印尼大哥在港邊的漁船裡切菜備料,他是寬的好友Gruda,領我們上船後,他繼續拿出石缽將紅蔥頭、南薑、辣椒放入缽中捶擂。

Gruda是旗津印尼同鄉會的幹部,與寬在一場移工活動相識。來自西爪哇的他害羞地稱自己中文不好,笑瞇的眼尾擠出長長的紋路。

停泊港邊的漁船化身露天廚房,磨碎的香料很快就沁出清香。

我會的印尼文有限,只能靜靜看著Gruda磨香料。他的衣服沾有褪色的污漬,爬滿毛球的長褲有個破洞,或許是工作經常磨損或弄髒衣服,讓他習慣穿著洗滌多次的舊衣褲在船上活動。

Gruda已經三年沒回印尼了,原訂五月回去過開齋節,因為肺炎疫情要暫緩回鄉計畫。我曾在Gruda的臉書看過他與孩子視訊的截圖,照片裡兩個小孩笑得燦爛,跨國移動讓許多像他這樣的移工爸爸,必須透過小小的手機螢幕陪伴孩子成長。

旗津的心如

等待魚湯入味的這段時間,寬提議到他認識的印尼小吃店,外帶一些料理來加菜。這家小吃店座落在造船廠旁,經營至今六年、沒有公休日,平時中午要消化數百份印尼便當訂單送往旗津各地。

紅底黃字的中文招牌醒目地寫著老闆的名字:林心如。

披著粉紅色頭巾的印尼大姐從廚房走來向我們握手,用帶點腔調的中文流利地說,可以叫我心如啦,哈哈哈。

正值傍晚放學時間,忙碌的心如把鑰匙丟給一個正在等便當的印尼移工,要他騎車去國小幫她接女兒回來。

心如個性活潑,不用等我們問問題,就娓娓道出許多趣事。她提起剛到台灣時去診所看病,護士看到她的名字,還特地跑來診間確認是不是那位大明星,後來她很快就學會自嘲:我是比較沒錢的那個心如。

與藝人同名的笑料,心如大概還能說出好幾個。但健談的她卻鮮少提起,自己是如何從一句中文都不會到撐起一家店、背後了經歷多少血淚。

後來我才想起,心如的印尼本名是Santi,和林心如這三個字的發音完全不同。為什麼要取這個中文名字?大概要等下次見面才能得到解答了。

沒有光的所在

回到漁港,Gruda端著剛煮好的魚湯從岸邊走來,稍早磨成泥狀的香料已經化在這鍋熱湯裡,散發陣陣香氣。

來自日本和韓國的藝術家聖子、Kura前後抵達,他們是今晚的主角,這頓晚餐是Gruda為他們準備的送行祝福。過去三個月聖子和Kura與旗津的印尼漁工合作,分別用影像和裝置藝術記錄他們對海洋與勞動的觀察。

餐桌上英文、中文、印尼文三種語言交錯互譯,所有感謝與喜悅的情緒化為最直白的單字與肢體語言,毫無保留地展露。

在一片溫馨的用餐氛圍裡,我卻突然想起結束後漁工們必須回到那一個個沒有光的鐵皮貨櫃裡蜷縮入眠,在最冷的凌晨兩點摸黑下床、準備出海。

我總提醒自己,不可將移工描述為樂天知命的一群人,這會蒙蔽人們直視移工生活和勞動的苦難。

但讓我感到愧疚的是,我終究無法切身體會鐵皮貨櫃裡的黑暗。在這沒有光的所在、應當為移工惡劣的起居環境感到不平的此刻,我卻只能從這些印尼朋友的善意,感受到無所遁形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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