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受訪者,反彈後看見自己

Sally Sung
6 min readJan 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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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假期發了一封翻譯很久的採訪邀約信。2019年第一天,久違地跑到Tiong Bahru的文青咖啡店用電腦,手機突然收到回信,對方表示歡迎到辦公室採訪。

二訪

其實我的補助經費已經領完了,這次二訪很重要的工作是要取得受訪者的訪談錄音,提供給願意刊登報導的電台。因為想收集不同觀點的意見,我向新加坡長期提供客工醫療援助的HealthServe提出採訪邀請,這也是我在為期半年的中國客工訪談計畫裡安排的最後一個訪談對象。

說實話,這個題目做這麼久還沒刊出,即便給自己設下再寫兩篇的目標,也已經繃緊到快失去彈力了。從去年8月開始不斷重複著認識、深聊、衝擊、沈澱、書寫的過程輪迴,對還在摸索田野和採訪之間的工作界線為何的我來說,每次訪談都是情緒的消耗。

這樣的糾結,讓我在這次以補訪錄音為目標的二訪顯得有點畏縮。回來整理逐字稿的時候,發現自己真的很不會訪問,好多可以順著受訪者回答接下去的話,都被我硬生生地照著原本列好的題目提問,錯失很多可以聊得更深入的機會。更糟糕的是,補訪對象因為得知這次錄音會被公開在廣播電台,回答變得異常保守,甚至跟之前兩次見面談話內容有出入,讓出發前已經寫好文章的我非常頭痛。

很懷念幾個月前以田野方式接觸的幾位客工。幾次在深聊後回家的公車上立刻掏出筆記本速記談話內容,總讓我有和腦內流失的記憶力、身體殘餘的感受較勁的快感,思緒經常趕不上寫字的速度,和這次拿著錄音筆一問一答的錄音過程,真是落差太大了。

關掉錄音筆後

這次在HealthServe訪談的過程很順利,接受採訪的Willy詳細地告訴我組織如何援助工傷的中國客工以及客工醫療在新加坡的現況。離開前,我到活動室向裡面的中國大哥打招呼,他們都是工傷的受害者,在等待官司判決的空白期接受HealthServe的供餐和醫療協助。

這裡要先說明一下,新加坡客工如果遇到工傷或欠薪,決定要和資方爭取賠償金額的話,勢必會進入動輒半年以上的司法程序,這段期間是不能工作也不能出境的。簡言之,對抗老闆的受害者,經濟來源會立刻斷炊,這對已經付完仲介費的客工來說很吃力。如果決定不訴訟或直接回國,就要妥協資方提出的賠償條件(可能連醫藥費都不夠);留在新加坡打官司的話,判決結果出爐後,客工必須在期限內回國,不能留在新加坡直接找下一份工作。

整體來說,這樣的制度設計對客工非常不友善,這也是為什麼新加坡的客工組織必須介入援助,至少在等待判決結果的期間,可以確定客工有基本的餐食和住宿,並且提供工傷者復健的醫療援助。

我在活動室遇到一位笑咪咪的王大哥,他的身形圓滾滾、臉頰紅通通,像童話繪本走出來的人物。王大哥正在揉麵團,他的官司在這幾天圓滿結束了,想在回國前包餃子感謝HealthServe的照顧。

另一位吳大哥走過來順手接下桿麵棍,邊桿麵皮邊和我說,因為右手受傷了,所以只好用左手桿麵。他伸出右手,我看到他的右手手指和手腕上有開刀的疤痕。

該問多少

好了,看到這邊,要是有點新聞敏銳度的話,一定會順著吳大哥手上的疤痕問,發生什麼事了?是工作時候受傷的嗎?

但不知道為什麼,當下我真的什麼話都問不出口,只覺得好沈重,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些大哥都不要再提及自己經歷工傷的過程。手已經很痛了,不需要再反覆記憶受傷當下的恐懼。

我進到裡面有冷氣的空間,其他中國小哥得知我來自台灣後,立刻問我統獨立場,吳大哥圓場的回答,被其他客工開玩笑拿手機揚言要錄影放上網。我覺得很累,退回外面陪王大哥煮餃子。

步出室外,王大哥盛一碗滿滿的餃子給我,下午四點,新加坡的天氣炎熱,實在不是吃熱餃子的好時機。但我還是拿起筷子把碗裡的餃子一口口吃下肚,和正在煮餃子的王大哥搭聊起來。王大哥伸出他的左手給我看,同樣也有開刀的疤痕。

撞見自己

王大哥過來坐在我面前,拿出手機找女兒的照片給我看。照片裡稚氣的女孩一臉濃妝,儘管畫上超齡的藍色眼影和粗大眼線,還是遮不住八歲孩子靈動的雙眼。她和其他穿著相同表演服裝的同伴,一起站在看起來像活動中心的建築物前合照。

啊……太熟悉了。我小時候就是這樣。國小六年,經常頂著誇張的舞台妝和色彩鮮豔舞衣征戰大大小小的舞蹈表演,有時和同學一起在化妝間吃便當,有時伴隨砰砰的心跳聲獨自上台演出。如今兒時練舞的同伴只有一位走完這條荊棘之道,現在是流連於各舞蹈社的鐘點教師。

我一看照片就說,這是練舞的吧。王大哥說,對,孩子很有天份,被老師選到附近的大城市表演,有時看她下腰、劈腿這樣練習,就覺得好苦好心疼啊。接著他找出女兒表演的片段給我看,一直說好厲害。

我就像突然被開啟開關,開始掉眼淚。

我想起我爸在過世前躺在病床上時,因為腦部受癌細胞影響,不時會說出時空跳躍的回憶。有天他突然對我說,「爸爸印象很深,小時候妳在台上跳舞的樣子,好厲害」。過去我總覺得爸爸不關心我的成長,那次是第一次聽到爸爸提到我跳舞的事,突然有心結鬆開的感覺,那天晚上洗澡的時候,我一直哭一直哭,覺得這輩子好遺憾,已經來不及跟爸爸好好對話了。

看到王大哥認真看女兒在台上跳舞的影片,我想起我爸,他以前應該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在台下看我跳舞的吧。

王大哥面對我突如其來的爆哭有點手足無措,但似乎也渲染到這樣的情緒,開始跟我叨念在這段等待官司結果的期間,女兒都會在視訊裡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陪她玩。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王大哥伸出雙手一直抹臉,眼睛紅紅的。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對方,短暫的各自擦完眼淚就像沒事一樣,繼續笑笑的說之後會更好的。

我沒有問王大哥的手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晚餐時間到了,我匆匆離開,他送我到門口,說自己應該也是這幾天就要離開新加坡,我們相互道別。

盜夢者

回程的地鐵上,我開始反省自己這樣突然爆哭真的很不專業,不僅攪動對方的情緒,也完全忘記應該要保持田野的觀察。但我就是想我爸了啊。

想起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主角李奧納多的職業是進入他人夢境竊取機密的盜夢者,但他總是在建構好的夢境裡遇到亡妻的干擾破壞,因為腦中一直沒有除去妻子過世的傷痕。

無論取材方式是田野還是錄音訪談,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盜夢者,在精心設計好的問題和預想過的幾種互動可能當中,想辦法讓對方願意敞開心防,順利取得故事。但是就如同盜夢者建構好夢境之後,要自己跳下去和對方互動,我也可能在這樣的過程中,和受訪者一起陷入情緒的波動,最終無功而返。

最近看到日本時裝設計師山本耀司的話:

「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需要撞上什麼東西,然後反彈回來,你才能看見自己,認識自己。

雖然文章還沒完成,但回想這半年來時而荒謬、時而感動的奇幻之旅,就是不斷撞上受訪者,急著想寫下他們的身影,卻總是在撞後的反彈不斷看見自己的過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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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Sung

手搖杯成癮,一年四季夾腳拖。 Email: sallysung0418@gapp.nth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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