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新二代書寫的想像:專訪《天使與黑色翅膀》作者巫美娜

Sally Sung
7 min readAug 2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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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與黑色翅膀》作者巫美娜
原文刊於移人Migrants’ park

爸爸是台灣人,媽媽來自越南。這樣的身份背景,讓19歲的巫美娜在移民署獎助下以「新二代」之姿,在台灣出版中越雙語作品集《天使與黑色翅膀》(Thiên Thần Và Đôi Cánh Đen)。

跨國移動有各種不同的形式,被政府和社工歸類在「新住民二代」定義下的孩子,各自的生命經驗也不盡相同。

巫美娜的爸爸是在越南生活數十年的台商,與當地人結婚後定居越南。在胡志明出生長大的巫美娜,全家都說越語,從沒想過在16歲那年,會被爸爸帶到台灣屏東里港生活。有雙重國籍的她,被爸爸安排以台灣國民身份進入私立高職就學,開學當天,老師才發現班上有位越南來的孩子,除了「你好」和自己的名字,一句中文也聽不懂。

跨越文字轉譯的創作

在屏東就讀高中的三年,巫美娜的作文都是用越南文寫下,再透過通曉越語的社工譯成中文給老師核閱。儘管經過翻譯,她的作文還是屢次登上校刊,看不懂越南原文的老師,總是再三向她確認文章句子出自原文還是譯者代筆。

談及無法掌握中文寫作,如今口說流利的巫美娜還是不免感到遺憾。她深知翻譯可能導致的語意錯落,也明白過於文學性、抽象的詞彙會造成社工翻譯的困難,在知道文章要譯成中文的前提下,她會有意識地選擇簡單明確的詞彙書寫。

翻譯的文字如同隔一層紗,巫美娜嘗試以其他藝術創作突破這層限制。她在《天使與黑色翅膀》放入大量自繪的插畫,談起書裡的畫作,每一幅背後都有故事。

翻開作品後,一股沈重的感受襲來。在身心病症纏繞下,她以扭曲憂鬱的文字風格翻覆深掘負面情緒,所有如鄉土劇情節般的親人爭吵、家庭破裂、身心受創全都發生在主角Maria身上,儘管是虛構人物,種種處境卻與巫美娜的現實生活不謀而合。文字旁的畫作,更是赤裸無聲地言說家庭暴力與自殘的痕跡。

《天使與黑色翅膀》的插畫皆為作者巫美娜所繪

「高二的時候我自殘、傷害自己,高三變得更嚴重,我開始會傷害別人,所以老師讓我不要去上課。」就像反覆講述過好幾遍,她表情平穩地說著彷彿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二手經驗。這兩年社工和心理諮商的介入,讓她成為一個熟練於重述創傷經驗的人,儘管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可以管理,卻壓抑不住文字的躁動:

「大人總是有資格談論青少年,他們認為壓力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他們應該要知道一件事情是:建立生活的壓力和活著的壓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事情。對於還沒建立自己的未來、事業的孩子,還沒有建立起家庭和幸福,他們唯一擁有的財富就是精神。一旦失去了,死亡將解放沒有靈魂的身體。 」
《天使與黑色翅膀》頁28

寫作從來就不是救贖

「所以,寫下來感覺會好一點嗎?」我問。

「不會。」巫美娜很快回答,「寫出來感覺更不好。」

像是自我辯解,她強調出版《天使與黑色翅膀》和入圍第四屆移民工文學獎初選的自傳性散文〈寄給我自己的信〉(Bức thư gửi cho chính tôi),都是因為社工鼓勵她寫將自己的生命經驗寫下來,讓更多人明白始終困擾著她的負面情緒根源是什麼。

雖然說不想寫,破碎失和的家庭和無法言說的焦慮,卻還是如魂魄般化身各種形式附身在她的文學作品中。無論是自傳色彩濃厚的《天使與黑色翅膀》,還是在越南網站發表作品裡創作過的角色,每個主人公都是在家庭暴力與人際疏離中掙扎的青少年。

巫美娜在越南的文學創作網站發表小說”FADING”,封面插畫和編排全為自己設計。

吵吵鬧鬧的原生家庭將巫美娜的生活摔成碎片,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她將碎片鑲嵌在不同角色裡,每個在她筆下活出生命的人物,都隱藏她一部份的真實人生。

「我不想再寫這些東西了,一直往心裡挖,心累。」

新二代書寫的想像

2016年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舉辦「說媽媽的故事:新二代文學工作坊」,邀請許多文學作家向新住民子女分享創作之道,從活動名稱就能發現,工作坊將新二代的文學創作導向母系文化的尋根。或許是授課內容的設計喚起許多新二代成長經驗的共感,學員發表的作品,大多以自身與母親對東南亞原鄉的記憶為題材。

在這次嘗試形塑與建構新二代書寫論述的過程中,擁有一半東南亞血緣的「新台灣之子」不再背負社會賦予雙重血緣背後語言優勢的期待,他們追尋身份認同的集體記憶,透過文學轉化為台灣社會對新二代的真實認識。

和台灣新二代定義下的多數新住民子女相比,巫美娜沒有對自己雙重國籍的身份感到迷惘或自卑,從小到大的求學經驗,也不曾讓她因其身份而受到誤解甚或霸凌。她在台灣的生活,面臨的是語言隔閡而無法融入同儕的困境。

「我剛來班上的時候不太會說中文,所以我習慣坐在位置上觀察每個人。我會默默記得同學的生日、記得她們喜歡什麼,我送禮物的時候,同學都會嚇一跳,問我怎麼知道她喜歡這個東西。」

說到這裡,巫美娜像是被發現秘密的小孩,低頭吸了幾口冰巧克力。她的文字陰鬱絕望,現實生活卻不時顯露急於融入團體生活的期待。這樣的生命經驗,使她的作品不曾以家族史書寫、母系文化的追尋為題材,和廣泛定義下的「新二代書寫」相比,巫美娜的作品呈現更強烈的個人色彩。

巫美娜繪製的封面,她說:「天使的翅膀只有一邊是黑色,代表每個人都保有純真,心裡也都有陰暗面。」

想更輕盈地記錄生活

關掉錄音筆,窗外的午後驟雨仍未停歇,我和巫美娜開始隨興閒聊。她從背包掏出一本近期越南的暢銷書《到日本認識生活》(Đến Nhật Bản Học Về Cuộc Đời),這是一位越南年輕女作家以日記的形式,描述到日本求學工作後的生活感悟,由於書裡記錄許多日本溫暖的風土人情和美麗的景色,不少越南讀者看完後紛紛表示想到日本旅行和生活。

翻閱這本書時,巫美娜一反剛才超齡的語調和神情,興奮地說最近想嘗試寫這樣的「日記體」,以看似流水帳卻細膩呈現生活感悟的短篇文字,記錄在台灣生活的點點滴滴:「因為我看完後好想去日本,我也想和她一樣,記錄我在台灣去過的地方、發生哪些有趣的事,讓越南讀者對台灣感到好奇,想要來台灣看看。」

不斷創作以自己生命經驗為藍本的故事,太沈重。現在她發現用輕盈的筆調介紹這座讓她又愛又恨的島嶼,或許也是一種記錄生活的方法。

「我還沒去過多少地方,因為這次出書去移民署領獎才第一次去台北。」談到遠行,她的眼神閃爍一抹躍躍欲試的興奮。

即便思想能穿越空間的限制,長時間坐在書桌前背書的高中生活,還是一定程度地限縮巫美娜的視野,使她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不時反覆淘洗自己的創傷記憶。對她而言,從里港坐公車到屏東市的星巴克點杯飲料,整個下午坐在窗邊觀察人來人往的顧客,就是日常生活最常見的遠行和逃離。

此時窗外一台垃圾車緩緩駛過,她語調突然提高:「妳知道嗎,在越南,這個是賣冰淇淋車的音樂!我來台灣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還跑出來看車!好大台呀!」語畢,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美娜送我兩張越南紙幣做紀念,特別向我介紹藍色的2萬元紙鈔是台幣沒有的觸感

隨著即將離開屏東到外縣市求學的轉變,相信美娜將在一次次更遠的移動中,看見台灣更多城市的角落。喜歡坐在窗邊細數來往人群的她,將會用敏銳的觀察,把更精彩的異鄉記錄帶回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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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Sung

手搖杯成癮,一年四季夾腳拖。 Email: sallysung0418@gapp.nth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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