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愛把山歌唱
客家串流計畫,田野筆記Vol.4
計畫近尾聲,整理一些隨手拍的影像,看見山歌班練唱的片段,又不自覺哼起這段時間學會的客家山歌。
歌謠朗朗上口,連我這樣客家話說得支離破碎的門外漢都能記住歌詞,但我永遠唱不出的,是山歌班安哥安娣們歌聲裡細緻的千迴百轉,那唱腔的韻味是揉合年齡的體悟、生命經驗的反芻以及對原鄉的思慕,不需經過雕琢就能唱出的鄉音。
唱出與原鄉的聯繫
客家山歌源自勞動生活,可以即興哼唱。新馬的客家會館幾乎都有山歌合唱團,我參加的應和山歌團是新加坡歷史最久的客家山歌班,成立於2002年,不少成員是唱十幾年的元老,也有一些幾位安娣很積極,同時參加幾個不同的客屬會館唱歌。
雖然名為山歌班,不過現在很多人改唱旋律現代的客家歌謠。早期山歌班沒有太多歌譜,會改編其他方言歌曲,像是把<愛拼才會贏>改成客語演唱。
山歌班班長楊大哥說起這些改編的歌總是大嘆可惜,認為這只是唱客家話,不是唱客家歌。因此他多次遠赴廣東梅州找老師拿原創歌譜,帶新的客家歌曲回來給團員唱;也有一些本地客家人嘗試自己譜曲寫詞,寫出如<新加坡姑娘>這樣帶有本地特色的客家歌謠。無論唱哪一種客家歌,都顯示了新加坡的客家文化在音樂傳唱下的蓬勃發展。
唱出對音樂的熱愛
我原本以為山歌班只是會館為了聯絡感情的娛樂活動,畢竟會去唱的都是中老年人,但參加幾次後發現,山歌班超級認真,幾乎沒人缺席,每個人都有本畫滿重點的歌譜,還會隨身帶錄音筆,錄音檢討需要改進的地方反覆練唱。
山歌班的安娣很熱情,總是會主動把歌譜借給我翻閱,還會告訴我哪裡有山歌表演,短短兩個月我已經拿到三場表演的邀請函。幾次到山歌班後,我發現班上少數且沈默的安哥也是山歌的超級愛好者。
彭大哥總是背個大背包來唱歌,包裡裝滿山歌的歌譜和CD;羅大哥的斜肩包看似扁扁的,裡面卻隨身帶著山歌皇后徐秋菊的卡拉OK伴唱帶;一次拜訪李大哥家,發現他的客廳電視下抽屜一拉開,裡面全是山歌表演的DVD。
而後在幾次的談話中,我發現很多來唱山歌的同學,背後都有一段故事。
唱出成長的生命記憶
說「客家人就是愛唱歌」好像有點謬誤,畢竟愛唱歌是不分族群的天性。不過新加坡的客家移民確實很早就在這片土地高歌,用音樂記憶原鄉。
今年67歲的山歌班同學李大哥回憶,在他小時候本地的客家移民經常在黃昏聚集在美芝路(Beach Road)的獨立橋(Merdeka Bridge)對唱山歌,一搭一唱,非常熱鬧,大家吃飽就會過去那裡聽歌。
哼哼唱唱的音調成為李大哥成長的背景音,滲入他的生命記憶。
即便他後來到海外求學,經歷1965年新加坡建國、1979年的「講華語運動」,已經讓他在日常生活越來越少使用客語,但對客家山歌的喜愛,還是讓他在中年重拾歌唱興趣,加入應和會館的山歌班。
唱出對親人的思念
另一些來到會館唱山歌的人,則是透過音樂唱出對親人的思念。
山歌班班長楊大哥說,以前他很討厭聽山歌,偏偏他媽媽很喜歡唱,咿咿啊啊的高亢曲調,讓他總是不自覺想到過世的意象。直到他經歷母喪,山歌的旋律反而讓他想起過去母親聽歌的畫面,於是他走進山歌班和同鄉一同高歌,藉由歌唱,他彷彿也更了解母親生前對客家音樂的喜愛。
山歌班最年輕的同學Pam,則是透過山歌記憶在馬來西亞的爺爺。Pam是客家移民三代,父母都是客家人,當我問她最喜歡哪一首山歌,Pam眼眶突然一紅,說起<阿公對我說>這首歌:
細細時,阿公對我說,唐山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在那遙遠的東方,有我的親人,還有那老屋和祠堂。
Pam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帶爺爺回廣東看親人,直到爺爺去世前,都沒機會見到故鄉。所以當她唱這首歌時,都會想起心心念念故鄉的爺爺,對她來說,歌詞唱的就是她真實的童年回憶。
唱出族裔的身份認同
在新加坡的華人社會,客家是少數籍貫,人數遠排在福建、廣府、潮州之後,所以平時生活可以聽到當地華人用福建話和粵語交談,但幾乎聽不到客語,這是和台灣比較不同的情況。
今年42歲的山歌班同學Pam回憶,在她童年時父母不鼓勵她說客家話,因為華人喜歡用同鄉,客家是少數族群,容易被排擠。不過Pam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她在32歲那年進入客家教會,在教友的鼓勵下自學客語,之後更帶著父母一起回到廣東探親。
那一次尋根之旅,讓Pam對自己的客家身份有更強烈的認同,在父親過世後,她開始思考「我是客家人,還可以再為客家做些什麼」,於是她加入山歌班,成為班上最年輕的學生,透過音樂確立自己的客家身份。
或許有些人認為在會館唱歌是退休老人的娛樂活動,但真正走進山歌班才會發現,每一位成員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驅使他們走進這裡練唱。面對像我這樣突然加入的台灣客家妹,他們熱情以待,和藹地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在咖啡店和安哥安娣交談的記憶,是我在異地田調非常珍貴的經驗。
客家歌謠表演在英語為主的新加坡終究是小眾的音樂活動,即便是50年代在獨立橋對唱山歌的客家移民,在當時潮州大戲、歌仔戲當道的社會,也是少數群體。
隨著計畫即將結束,回首這段時間的觀察,我在筆記本寫下:「總是以客自居的人們,在融入異鄉的同時,或許就已經明白自己的格格不入,是為了在往後不斷追問我是誰的過程中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