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客家串流計畫,田野筆記vol.1

Sally Sung
8 min readAug 21, 2018

8/11星期六凌晨11點55分,海關翻看手裡這本近期蓋滿新加坡入境章的護照,用眼神示意我壓指紋。蓋章。我又再次走進獅城。

尋找新加坡的華裔客工

這是我申請今年「全球客家串流計畫」的提案名稱,客工是新加坡對移工的稱呼,之所以想記錄華裔客工的故事,是一段無心插柳的經過。

4月離職前夕,在新加坡當建築工的孟加拉詩人Zakir發訊息告訴我,勞動節他將在新加坡西岸舉辦一場孟加拉書展,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即將面臨失業的長假,當然要去他的書展玩一下,沒想到書展辦在新加坡西岸的南亞移工宿舍裡,我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在門衛詫異的眼神中走進宿舍,開始接觸新加坡的客工議題,在「報導者」發表一篇以移工文學為主題的報導。

因為寫這篇報導,我開始觀察新加坡的勞動者、仔細聽他們的口音,發現除了路邊建地的南亞移工、帶雇主小孩搭公車的菲律賓和印尼移工,華人面孔的勞動者,也有不少是離鄉工作的移工。許多公車司機和餐廳服務員是操著一口鄉音的中國移工,說話有星馬腔但中文口說和閱讀能力比本地人強的收銀員或店員,一問之下多半為離鄉工作的大馬華人。

來自中國的移工是我最好奇的群體。因為我遇到一部分的中國移工,是年齡40歲以上的大哥和大姐。為什麼會選在人生的中年階段離開家人到國外做工?和年輕人想出國看世界、賺人生第一桶金的心情相比,他們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離開心愛的家人到國外工作。

或許是因為寫過一篇孟加拉移工的報導,可以向評審證明自己有厚著臉皮找陌生人聊天的白目性格,我很幸運地拿到補助,可以在新加坡開始一段田野調查和報導寫作計畫。

我的計畫有兩條訪調的主線,除了上述的中國移工,鴉片戰爭後從中國來到新加坡的客家先人,也是我想深入認識的一段族群遷徙史。因為我認為中國移工這個群體的生命經驗,某種程度重現了數百年前客家族群飄洋過海的歷史。

19世紀,客家人來到新加坡謀生,而今另一群複製客家先人移動軌跡的中國人來到新加坡做工,經歷了和當年客家人一樣的移動路線和文化衝擊。但因他們在國家疆界法制化的時代來到新加坡,無法落地生根,只能成為永遠的客人,所以新加坡社會以客工(guest work)稱呼他們。湊巧的是,自稱我群為客人(Hak-gning)的客家人,最早也是相對以地主自居的廣府民系冠予我們的名稱。

客人,客工,客家人。夢裡不知身是客,直把他鄉作故鄉。

懷揣著詩人一晌貪歡的迷茫,我開始了不斷迷路、自我質疑又不時從鬼打牆中看見一絲希望的田調計畫。

初訪應和會館

剛到新加坡,我決定先走訪新加坡最古老的客家會館,成立於1822年的應和會館。

東南亞的華人移民主要來自廣東和福建,使用同一種方言的移民傾向聚集一處,於是方言組織「會館」在東南亞各國紛紛成立,如今我們還能在新加坡看到不少福建會館、客家會館、海南會館、潮州會館,裡面坐著泡茶聊天的老人。

早期會館除了凝聚我群的認同,還有設立學校和信貸機制、協助處理喪葬事宜、為貧病者提供醫藥服務等社會功能,體現移民社會的互助精神。如今會館功能已隨著時代改變,現在東南亞的客家會館,是年長客家人社交的網路與懷舊的場合。

位於直落亞逸的應和會館

牛車水(Chinatown)內的歷史區域「直落亞逸」(Telok Ayer)是新加坡華人早期的群居地,應和會館是這裡最早的建築。來到這裡,看見深鎖的大門外貼著告示,才得知會館已經遷到雙龍山了。

雙龍山的義祠和墳場

為什麼應和會館要從直落亞逸遷址到雙龍山?原來雙龍山是客家移民安葬同鄉的義山,1887年應和會館集資向當時的殖民政府購買土地,如今立有三千多個安葬客家先賢的墳墓,墳場前建有客家祠堂。

位於雙龍山應和會館旁的嘉應五屬義祠,奉祀客家移民先人

搭地鐵搖搖晃晃到雙龍山的應和會館,我向會館的秘書阿姨介紹自己和來訪目的。她隔著辦公室的小會客窗和我說話,雙手不間斷地黏貼寄送給會館會員的邀請函。秘書阿姨和我交換名片、送我厚厚一本精裝的應和會館圖冊後與我道別。

抱著沈甸甸的精裝圖錄,我步出會館,移到旁邊的祠堂曬太陽思考該怎麼辦。

客家祠堂的守墓者,福建人阿坤

手裡這本笨重的精裝書,意外開啟我與守墓者阿坤聊天的契機。赤裸上身的阿坤遠遠看見背相機、抱著圖錄的我,認為我是對客家祠堂感興趣的研究者或記者,熱情地招手要我進去聊天。

今年63歲的阿坤是應和會館祠堂與墓園的第二代守墓者,因為聽力受損,說話都是用福建話說單字,加上誇張的肢體語言表述。剛好我也是個說話破碎的人,和阿坤在沒什麼人的祠堂對話反而自在。

阿坤的爸爸來自福建,是墓園第一代守墓者,後來他接下爸爸的工作,做著他口中「幫忙開門、顧門」的職業,一做就是39年。

得知我要拍照紀錄,阿坤穿上會館的紀念衫,戴上眼鏡,抓了桌上的《聯合早報》開始寫字。他告訴我,李光耀爸爸的神主牌也供奉在這個祠堂,清明節這裡會聚集很多掃墓祭祖的客家人。

問阿坤的祖先供奉在哪裡?福建移民二代的他,為客家人守了數十年的墓園,只是笑笑的兩手一攤聳肩。

另外兩位在祠堂旁種菜打掃的工友阿伯和阿姨也是福建移民,聽阿坤說我是來訪談的,不斷指著隔壁的會館說那裡有冷氣比較舒服,他們才懂客家。

「我們都是很普通的人。」阿姨一屁股坐上樹下的涼椅,我順勢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急開口:

「會館幹部們的故事,我看這本圖冊的介紹就好了,不需要專程再問一次。每個人的人生經歷都是很特別的,怎麼去定義什麼是普通呢?」

阿姨想想說,也是啦。

於是我們開啟了漫無目的聊天。阿姨是馬來西亞柔佛州人,來新加坡做工後認識現在的先生,就從移工變成移民,已經在新加坡生活三十幾年了。看來,每個人的生命經驗真的都是一段精彩的故事。嘴裡說自己很普通的做工阿姨,其實是年紀輕輕就有勇氣到鄰國工作的移民者。

異域歌聲繞鄉音

阿坤約我週六下午再去會館,原來是要帶我認識唱卡拉OK的客家阿公阿嬤。

每週六中午12點半到4點半是應和會館的卡拉OK歡唱時間,2點半到4點半則是客家山歌班,所以2點半一到,會有不少阿嬤從卡拉OK室離開,魚貫移入隔壁的山歌班教室繼續高歌。

一進卡拉OK室就看到大大的兩幅對聯寫著:「應天樂土山川連異域,和氣致祥歌聲繞鄉音」,在異域唱鄉音,大概只有在東南亞的華人社群,才能感受到這樣濃烈的移民文化鄉愁吧。

「鄉音」是什麼呢?我原本想像客家老人點唱的會是細妹安靚之類的客家神曲,沒想到都是台灣民歌和中國流行歌,還有一位阿婆,麥克風一握就開始高唱台語天后方怡萍的「多情的阿那答」。

2點半一到,我跑到隔壁的客家山歌班旁聽。參加山歌班的大姐說,她已經唱四年了,平時一到五做工,週末就來唱歌。「有表演也會去唱,」接著趕緊補充「我們都是唱興趣的啦!不是專業的」。

本週老師出國沒來上課,山歌班班長就播背景音帶領大家一起練唱,為他們下週三去芽龍(Geylang)另一個客家會館「丰順會館」的表演做準備。這首二部和音的客家山歌「家鄉美」歌詞不難,但還是有少數阿婆需要再三確認這些詞彙客家話要怎麼說,山歌班大姐跟我說,現在已經有很多客家人不會說客家話了。

客家山歌「家鄉美」的歌詞也是滿滿的鄉愁

新加坡的客家老人,不少是祖父母或父母輩才移民到東南亞,對中國原鄉的認同,自然比台灣的客家族群深厚。但較晚獨立建國的東南亞各國,在形塑國族認同的過程中,相對壓縮了華人方言使用的空間,因此新加坡客家人雖然對自身族裔身分有明確的認識,客家話的傳承卻出現斷裂。

承載客家原鄉精神的山歌,因為歌詞朗朗上口、旋律高亢,做為延續族群文化的媒介,是相對軟性且激情的。反覆聽著客家老人們高唱「家鄉美、思家鄉」,真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了。

我的另一條訪談主線,中國籍客工,也在緩慢進行中。上週日我去芽龍的基督教會參加中國客工禮拜,和一群中國大哥歡唱聖歌,阿門。

雖然我是因為門口的中國客工禮拜宣傳單才決定走進來,熱情的教會同工們卻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是神選妳來到這裡」,害我怪不好意思的。兩天後我又去參加樂齡團契,認識華人移民奶奶和陪雇主來的緬甸姐姐,這是另一段有趣的故事了,我會努力更新我的田野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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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Sung

手搖杯成癮,一年四季夾腳拖。 Email: sallysung0418@gapp.nth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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