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吉隆坡十五碑(Brickfields)盲人社區

Sally Sung
8 min readJul 1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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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障按摩師Ken說話的時候兩隻腳喜歡晃來晃去

6月在吉隆坡待一週,大馬朋友阿丹是我認識馬來西亞的眼睛。原本想把這段旅程的零碎感受裁切成一篇整齊的文章,但越是整理旅行當下塗塗改改的筆記,越是發現自己對吉隆坡的陌生,想想還是先把這些混亂的隨筆丟上來吧。

看見與看不見的十五碑

十五碑,是水陸交通的距離,碑是當地華人口語的英哩。英文地名Brickfield不是十五碑的英譯,是磚廠的意思,因為1881年吉隆坡經歷一場摧毀大量茅屋和木屋的水災,英國殖民政府興建大量的磚造房屋,在這裡蓋了很多製造磚塊的工廠。

殖民時期,十五碑鄰近交通樞紐,英國政府引進許多來自南印度的坦米爾人(Tamil)到吉隆坡建造鐵路,當時鐵路工人的宿舍就在這裡,因爲保留深厚的印度文化底蘊,如今被稱作吉隆坡的小印度。

不過現在提到十五碑,當地人一定會知道這裡是盲人區,不僅生活在這裡的視障者多,也有為視障者專設的工廠,光是盲人按摩中心,就有多達二十幾間。1953年,這裡成立馬來西亞第一所盲人學校葛尼盲人訓練中心(Gurney Training Centre for the Blind, GTC),許多來自各地的視障者在這裡接受職業訓練後就留在十五碑工作,友善環境從校內延伸到校外,這裡就成了無障礙盲人社區。

圖片來源:星洲日報

相較吉隆坡其他地方,十五碑的視障設施相對完善,紅綠燈讀秒會有提示聲,人行道有導盲磚。但不知是不是我到十五碑的時候剛好很多地方在修路,人行道坑坑疤疤,總覺得對視障者來說是很危險的。

成功盲人按摩保健中心

正在拍攝十五碑視障者紀錄片的阿丹,帶我到拍攝對象工作的成功盲人按摩保健中心(BERJAYA Blind Massage Centre)做客。

按摩室內燈光昏暗,按摩師Penny習慣先用手肘觸碰我的身體、確認關節的位置,找到穴位和筋絡後塗抹按摩油來回按壓,和在台灣常做的整脊、腰背推拿感受不太一樣,肌肉觸感輕柔麻刺的盲人按摩更容易讓人睡著。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盲人按摩要脫衣服,如果隔著布料,會大大降低他們以觸覺辨識客人身體經絡位置的敏銳度。

安靜的按摩室只剩下按摩師的呼吸聲,每15分鐘響起華語、粵語各一次的報時提醒,將初見面的尷尬凝結得更加沈默,只好鼓起勇氣,和我的按摩師Penny聊天。

女超人Penny

或許是因為和阿丹一起到訪,這裡的按摩師幾乎是有問必答,和Penny聊沒幾句話她就開始透露自己的背景。

「我兩個小孩都很貼心,他們這幾天都在KLCC的書展打工,很乖、很聽話喔,因為我是單親媽媽……我兒子都會要媽媽不要太累。」

就像很多為孩子驕傲的父母,對話的話題總是圍繞著自己小孩最近的生活。為了讓她感受到我有認真在聽,只能用比平時更大聲的音量不斷「嗯囉」、「是啊」的附和著她。

聊著聊著,話題回到她自己身上,原來Penny最近在學彈鋼琴,「我看不到五線譜,所以都用聽的在記節奏。」不僅透過聽覺記下旋律,平時擔任公司總機的她,對數字還有過耳不忘的超強記憶力。或許在生活的種種不便下,她已經磨練出比一般人更敏銳的記憶力,牢記生活的各式技巧和訣竅。

Penny還有一身好廚藝。為了慶祝開齋,她特別煮馬來菜,裝幾盒仁當雞(rendang ayam)和糯米飯給按摩院的大家吃。很幸運地嚐到Penny的手藝,非常好吃,雞肉調味是台灣菜少見的香料,吸附油汁的糯米別有一番風味。

非常好吃的仁當雞!底下的糯米飯也很好吃

很難想像人在弱視的狀態下面對鋒利的菜刀、吱吱作響的油鍋,還能臨危不亂的完成料理,視障者的生活看似有很多無法做到的事情,卻又好像什麼事都難不倒他們。

Ken的眼睛

當天除了Penny,按摩院其他按摩師都是個性內向的大叔和弟弟,相較之下,風趣開朗的Ken大哥是眾人的開心果,經常開啟不同話題cue害羞的按摩師和我們說話。

年輕的按摩師阿倫就是Ken喜歡調侃的對象,他大聲慫恿阿倫說出交往對象的理想型:

「你想要看得見還是像我們一樣看不見的?」阿倫害羞的說,要看得見,可以煮菜給我吃。眾人哈哈大笑。Ken緊接著追問:「喜歡長髮還是短髮?香水要什麼味道?要講清楚一點呀!」阿倫想了很久,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問是喜歡花香還是果香呢,他才羞澀地說「我喜歡玫瑰的香味。」

男性視障者似乎因為生活的封閉性,較少有接觸女性的機會,也因此對女性的外在形象還是偏向比較浪漫、戲劇化的想像。

像Ken就喜歡從女生說話聲音的質地猜測對方的外在形象,他和我說:「聽妳的聲音像19歲」、「感覺妳喜歡小動物」、「妳應該很會下廚喔」,雖然是開玩笑的搭訕,還是惹得我哈哈大笑。或許這也反映了他心中對好女孩形象的定義吧。

不過Ken之所以吸引我注意,是因為他的眼睛不像其他按摩師的眼神偶有失焦,和我對話的神情總是定定凝視我的臉。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按摩院的明眼人,直到我走過他面前,他衝著我說「阿丹你回來啦」,我才發現他無法分辨眼前的移動的人是誰。

阿丹和我解釋,有些盲人的眼球看起來與常人無異,是會隨著光影移動的,只是他們更辛苦,有時會被罵裝盲。

上網查資料發現,很多後天失明者會留有「視覺記憶」,也就是習慣過去未失明前的肢體習慣,所以像後天失明的Ken和Penny,會出現類似明眼人講話會直面對著人的行為。

此外,後天失明者因為習得字,若還有殘餘視力,可以透過各種輔具讓日常生活接近一般人的生活狀態,例如按摩院不少師傅,都是把手機螢幕貼得離眼睛很近在看網頁的內容,甚至可以上網搜尋想聽的廣播劇橋段播放。不少人用Grab叫車,不用擔心像計程車會繞路,可以靈活的在城市自主移動。

另一位按摩師阿龍也讓我印象深刻,因為他手機播放的新聞我完全聽不懂 —他把音頻調到4倍速。阿丹和我解釋,把這個想成我們閱讀的速度就能理解了,我們閱讀文字的速度,不會像把文字唸出來的速度這麼慢,同理,就不難想像為什麼視障人士在聽新聞的時候會把語速調快了。

華文書展尋親記

晚上,阿丹開車帶Penny去KLCC的華文書展,因為她說想偷偷去書展看在那裡打工的女兒和兒子,「給他們一個驚喜」Penny的語氣帶壓抑不住興奮。

在KLCC (吉隆坡雙峰塔) 舉辦的華文書展

導盲杖在人擠人的書展不方便拿出來,Penny把拐杖縮到最小握在手裡,另一手勾著我走路。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沒有帶戴太陽眼鏡,外表看起來不像盲人,儘管我很努力的牽著她閃避人潮,總是會有人或拖車不小心撞到她,她的身體反應不像常人這麼靈敏,很多時候撞到她的人都以為她會閃避,殊不知她看不見,就這麼直直撞上去了。

其中一次,有個像出版社工作人員的大姐匆匆朝我們的方向跑來,大力的撞到Penny,把她手裡握著的拐杖打落了,那位大姐看到掉到地上的拐杖立刻明白自己撞到視障者,慌張的撿起拐杖、握著Penny的手頻頻道歉。

我們在每一層的展場晃過一圈又一圈,Penny時而會說「好像聽到我兒子的聲音了」,但詢問現場工作人員,大家都說打工仔太多,不認識這兩個人。因為我沒見過Penny兒子和女兒的長相,沒辦法幫忙找她的小孩在哪裡,這場書展的尋親記,自然是困難重重。

書展關門前,Penny像是妥協的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兒子問他在哪裡。我注意到她的手機螢幕調成黑白色,光線非常暗,她以幾乎像是要貼著眼球的距離在滑螢幕。兒子知道媽媽過來了,趕緊跑來找她,見到媽媽滿是不捨地說「妳怎麼過來了」,真的就像Penny說的,兒子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啊。

回到地下停車場,我和阿丹都忘記車子停哪裡了,還好停車時我們有唸出停車格的編號給Penny聽,她到地下室立刻背岀一串停車號碼。真是被她驚人的數字記憶力嚇到了,好厲害。

在敲打這些筆記時,回想逛書展那夜,突然覺得很可怕。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明亮場地都會頻頻被路人撞到了,更何況是夜間的馬路?視障者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回復一定的正常,明眼人卻也因此看不見他們的需求,讓視障者暴露在生活種種的危險之中。

看著不斷受傷卻笑談人生的他們,突然覺得自己跌跌撞撞的生活,好像也不算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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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ly S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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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Sally Sung

手搖杯成癮,一年四季夾腳拖。 Email: sallysung0418@gapp.nth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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