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城裡的中國人
客家串流計畫,田野筆記vol.2
串流計畫初審面試的時候,有兩位評審特別提醒我除了芽龍,應該也要到牛車水看看,因為牛車水是新加坡最早的華工聚集地。雖然經歷過觀光改造的重整,已經和最初的面貌不同,但想了解早期華裔客工的處境,一定要從這裡的歷史發展看起。
19世紀的華工和牛車水
牛車水的英譯是Chinatown,但其實新加坡的「中國城」涵蓋五個區域:牛車水(Kreta Ayer)、直落亞逸(Telok Ayer)、武吉巴梳(Bukit Pasoh)、丹戎巴葛(Tanjong Pagar)、安祥山(Ann Siang Hill)。當地人慣常稱呼的牛車水,實際上屬中國城概念區域中的商業中心。
牛車水是新加坡最早的華人移民社群,19世紀初英國殖民政府為了發展新加坡的經濟,從福建、廣東招收了大批勞工,也有部分是通過同鄉和親戚來的自由移民。第一代移民到新加坡的華人峇峇(baba)稱這群鴉片戰爭後來到新加坡的華人為「新客」,意指新來的客人。應和會館山歌班同學彭大哥的父親是來自廣東的新客,他轉述他父親下南洋的經驗告訴我,若是抵債來新加坡的新客,必須勞動三年償還公司代付船票的錢,才能恢復自由身。
透過苦力貿易(Coolie Trade)被拐賣來新加坡做苦力的勞工,被稱作「豬仔」。他們在掮客的誘騙下簽訂英文的勞動契約,懷抱著下南洋掏金的夢想,到了新加坡才發現實際的工作內容、工資、契約年限和原先得知的不同。惡質的僱主會透過高價供應生活用品、賭博、抽鴉片種種方式,讓華工陷入永遠還不清債務的惡性循環。
當時牛車水許多建築成為華工寄宿的「豬仔館」,1901年牛車水寶塔街(Pagoda Street)的59間屋子中,就有高達12間是這種用途,本地文史學家考察著名的豬仔館「廣合源號」舊址,發現窄小的店面竟然設計五間廁所,可以想見當年裡面環境的擁擠。
「賣豬仔」背後的囚禁、過勞、奴役,交織成一篇篇華工下南洋的血淚史。
在理解這段歷史時,不免訝異跨國底層勞工的處境似乎沒有因為時代而改變,無論是19世紀的賣豬仔,還是現在的客工人力仲介,都有著把人當商品稱斤論兩、層層剝削的冷血。
成為文化保護區的Chinatown
1980 年代中期開始,歷史感與多元主義的全球城市行銷主題開始受到重視,朝全球城市發展的新加坡,在1986年將牛車水與小印度、甘榜格南(馬來區)劃定為歷史區,進行保存維護計畫。
在這之前,牛車水已經經歷了現代化的重建,1960至80年代是建築拆除最激烈的時期,路邊小販被驅離、商店剷平蓋組屋。劃定為歷史街區後,政府的觀光部門針對牛車水的進駐行業、建築外觀的材料和招牌規格,進行一番新的調整。
如今的牛車水是經過改造的空間,已經沒有過往庶民生活的影子,街區和商場販售華人文化符碼的商品,刺激大量的觀光消費。隨著遊客人潮湧入,腳底按摩、中餐廳、紀念品等店舖應運而生,在新加坡勞動力不足的情況下,來自中國的客工開始進駐,成為觀光區服務業的一線人員。
中國城裡的中國客工
那天是穆斯林的重要節日哈芝節(Hari Raya Haji),原本約好訪談的超市店員小雨(化名)忘記那天是新加坡國定假日,一早就忙著將一箱箱的中國零食上架。
來自湖南的小雨過去在廣州從事銷售業,三年前懷著出國看世界的夢想,以人民幣2萬8千元的仲介費,簽下兩年的工作合約,被安排到新加坡烏節路的百貨公司當銷售員。問小雨喜歡新加坡嗎?她說「喜歡,新加坡不像廣州這麼亂。」後來她認識了在新加坡工作的先生,以配偶名義申請家屬准證,不再以勞工准證(Work permit)居留。
在移民工身份多樣複雜的新加坡,家屬准證最受本地老闆和外籍服務業從業者的歡迎。家屬證不用受制於WP歸定懷孕就要離境、不可以換工作等種種制約,對老闆而言,也不會佔掉有限的外籍員工名額,所以像小雨這樣的身分,在基層服務業的就業市場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持有家屬證的情況除了我們熟知的跨國婚姻,20年前從山東到新加坡的劉姐,是以「陪讀」的身份移民到這裡。
1998年來到新加坡的劉姐,在牛車水珠光大廈(Pearls Centre)租下一間店面經營美容美髮,當年來讀書的女兒已經在新加坡執業當醫生了,她還是繼續工作。2016年珠光大廈拆除,她移到旁邊的珍珠大廈(People’s Park Centre)地下1樓經營快速剪髮,受限於地點位置小,目前只有維持點痣和快速剪髮的服務。在高消費的新加坡,劉姐的剪髮始終維持一份海南雞飯的價格,造福本地許多手頭不寬裕的勞工和老人。
在新加坡生活20年劉姐說,當年她隨女兒來生活,山東還有記者跑去採訪她,因為那個年代出國工作很罕見。問她還會繼續留在新加坡嗎?她說:「想回山東了,回家鄉開個老人院,我媽一個人很無聊,一群老人可以陪她玩!」說到這裡,戴著口罩的劉姐,笑瞇了眼。
族裔空間裡的當代中國
我去過的中國城不多,無論是吉隆坡茨場街、曼谷耀華力路、華盛頓唐人街,這些名為Chinatown的街區,都留有屬於當地華人移民的文化特色,也會為了迎合西方遊客,不約而同地出現紅燈籠、中式木結構牌樓這些一般華人社區不會出現的裝飾和地景,營造東方的異國情調。
牛車水整體給我的感受就像上述幾個中國城,但這裡除了本地華人移民的歷史地景,還有許多當代中國移民和客工的生活痕跡。除了站在店門口招呼的都是操著一口中國腔的服務生,隱身在大廈裡的中國匯款中心和中國超市,更是展現只有在中國生活過的人才能理解的集體記憶。
牛車水的知名地標「珍珠坊」(People’s Park Complex)樓高31層,混合組屋、辦公室、商場、巴剎。二樓是新加坡規模最大的中國匯款中心,下班時間一到,很多匯款回鄉的中國客工會聚集在此,見到同胞的招呼話是「今天匯率多少」。來自瀋陽,在一樓修眉店工作的梅姐(化名)嫁來新加坡10年,說起樓上的匯款中心,她說只要是中國人都知道匯款回鄉一定要來珍珠坊,因為這裡的手續費最便宜。
五樓的中國商品超市不只賣中國的酒水、零食、醬料,還有洗衣精肥皂等清潔用品,最引人矚目的是入口兩座鋁罐疊起的高聳金字塔:一個是中國好涼茶加多寶塔,一個是由青島啤酒、珠江啤酒、哈爾濱啤酒合力堆砌的中國啤酒塔。亮晃晃的金黃色鋁罐很是豪氣,我不自覺地想到台灣的維大力,俗又土的包裝,在異鄉就是能勾起莫名的鄉愁。
本地華人和中國移民工無違和地在牛車水共同打造族裔空間,但他們心中的原鄉樣貌和生活的集體記憶卻全然不同。當觀光區不斷重複華人文化符碼的再造,當代的中國移民工已悄悄在這裡建立我群的消費場域,微妙地在充滿異國風情的中國城裡打造另一個當代的小中國。
遲到現在才完成第二篇田野筆記,這段時間莫名陷入自我質疑的情緒迴圈,覺得自己無法掌握訪調的節奏,想確實做到參與觀察和訪談的人類學基本功夫,卻又不斷想著期限內要有一定的成果發表,以至於常常在有限的談話時間裡,有意識地引導對方說出自己想知道的資訊。
這種無以名狀的煩悶,直到上週訪談的兩位中國大哥說起他們被工頭欠薪的經過,才真正意識到,啊,我討厭的就是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討厭自己一邊作筆記一邊錄音,不斷從他人的生命經驗獲取故事,卻沒有辦法解決這些傾倒而出的無助。或許我還需要更長時間的學習,才能摸索出適合自己的寫作方法吧。